看《雪迷宮》格外喜歡一些語言小細節,落地感非常強且人物邏輯連貫。從一開頭曉光就在琢磨着學粵語因為南南喜歡,面對老舅說話則一直沒輕沒重的。老舅最開始立退休flag,曉光就“老舅你别說這個感覺容易出事兒”,後來老舅沒站穩摔了腿,也是曉光“你這瘸着還來給我們做飯”,實在是自始至終地傻不愣登不會說話。國柱作為技術人員最早就是最尊重且親近顧一燃的,所以顧一燃對他也最溫和,幫他把家夥什兒全部歸置好,聊參加運動會也是“如果我還在這就一定去參加”。瑤光柱仨人“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笑死,曉光不想聽課念叨“腦袋疼啊腦袋疼”,非常像熟悉的人聊天玩梗,很放松,大好評。
聊文化參差和口音梗很擅長以小見大,除了豬肉炖粉條、懵瞪、鬧表(兒)、幌兒,還有顧老師僵硬地“你尋(xin)思錯了”和“餡(兒)餅”,非常具體切實的細節。從“顧老師”到“燃哥”,體現小分隊接納顧一燃用了很小但很具體的稱呼轉變,而顧一燃逐漸融入也是通過和鄭北開“小北”的玩笑話體現的。
人物的連貫性實在是很有魅力。比如瑤瑤從非常能打開始,聊到她家賣爆米花還帶到辦公室來分(雖然被當時的毒舌顧老師吐槽了),聊到她在KTV忍不住出手,之後聊她小時候因為家裡窮不愛參加活動受欺負,再聊她因為被欺負而自己鍛煉,被鄭北英雄救美後想當警察,最後自然地轉到她的聾啞父母,從家境經曆到人物性格,一切豁然開朗。無論是表面上好勇鬥狠還是見義勇為、女俠一樣保護自己人,所有細節都有迹可循。想自己做英雄是因為她的生活經驗告訴她不是時時刻刻都有人能依靠,而變強大才能保護父母,自己受太多欺負因此會見不得别人受欺負,所有的性格特質都在同一個圖層裡相輔相成。
編劇在措辭上非常準确,比如在KTV瑤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曉光第一時間給他北哥打電話說的不是“瑤瑤惹上事了”,而是“瘋狗跟人撕巴起來了”,沒有指責,也沒有過剩的擔心和大包大攬的意味,隻是說明情況且需要有人第一時間過來解決問題。反饋到人物邏輯上體現的是團隊之間的互相信任,首先曉光信任瑤瑤不會平白無故地惹事,其次“撕巴”在打架的雙方來講是個比較“平”的詞,也說明他信任瑤瑤的戰力十足,不會挨欺負;再者是他信任鄭北的處事能力,所以挂了電話就去拖延時間,先禮後兵。
很喜歡鄭北在教訓瑤瑤的時候切入問題的角度。他在強調“你是個成年人得會控制情緒”,沒有邏輯謬誤延伸,也沒有否定瑤瑤的動機。而且這裡鋪墊了一下鄭北的說話邏輯,“你就回去接着打比賽,警察不适合你”簡直是鄭北和顧老師吵架的beta版本,如出一轍的撂完狠話之後嘴硬心軟。
顧一燃的鋸嘴葫蘆性格埋線也很長。在花州師兄評價他是自己見過最自律的人,因為顧一燃心裡壓着事兒。鄭北問“你是不一點兒老爺們的脾氣都沒有啊”幾近于挑釁,但顧老師心裡裝着他一定要留下來的理由,因此也可以輕輕松松說“日久見人心”然後一笑了之。
他剛來哈岚當然沒打算長留,鄭北剛開始對顧老師的毒舌容忍度超高是因為他覺得顧老師待不了幾天就得走,是用這種理由安撫曉光和瑤瑤,同時也非常符合高局“有腦子”的評價,是一個正常做事的人的處理思路。畢竟自己費這麼大勁把人請來,忍幾句話沒什麼不行的。
後來在辦公室裡倆人吵架吵得真是雞同鴨講,一個因為自家姐姐的事在遷怒于眼前這個同樣被誘騙的未成年,擔心他也會成為下一個吸毒過量死在屋裡的曉曉;另一個因為童年承擔的連帶責任在共情奶奶,盡力避免道德上讓人承擔過量的自我譴責。他倆雖然是不一樣的人,但好在都走在互相理解的路上。鄭北雖然不知道顧老師藏着什麼事,但他理解這種創傷的威力。自己巨大的傷口時不時讓他從噩夢中驚醒,又怎麼會不知道顧老師三緘其口的事會多大程度上影響他的判斷。隻是他本性中除了職業訓練出的懷疑外,總是敞亮而樂觀的。敞亮樂觀的人難免會下意識覺得别人總會敞亮,以鄭北的眼力能看得出顧老師藏着事,但從他最開始在車上試圖套話失敗到後來每次試圖交心就是“三棒子打不出個響”和“跟你說點掏心話真費勁”,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事後看還是相當敏銳,因為顧老師這個心結确實在關鍵處有點壞事。他自我壓抑太久,這個問題會變得越來越重,重到超過他自己生命的價值,也會把别人排擠在外。
顧一燃這種人的思維在有遠見的另一面則有相當明顯的副作用,他的思維慣性讓他容易一次性往後想太多步,在看不到轉機的時候也容易加倍悲觀。在未來藥店門口看到李文龍的時候,他已經将近三個月沒有李文龍的消息,可以預見的未來裡也很可能不會有他的犯罪證據,抓捕問訊都遙遙無期,熱血上頭的時候會忍不住選擇最粗暴最直接的路徑破罐破摔。相對應地,在掌握了李文龍相關的證據之後,顧老師的思路馬上切了回來,再次看到了另一條路徑上發展的新可能。
好的群像劇就是能讓人看得反複覺得,好好活着,和夥伴一起,沒人違法犯罪,可真是太好了。鄭北沒能拉住姜小海,但他把顧一燃拉回來了。這種意義在兩個人之間是雙向的,鄭北和顧一燃都因此得救。
鄭北往回拉顧一燃的方式是強調他自己的價值,“他李文龍是個什麼東西”是在強調這樣的人不值得顧老師你搭上一切,而顧老師會選擇一種接近自毀的路徑也是因為他快要一無所有。失去父親不僅讓他的世界潮濕,而且充滿未知的危險,下一件染血的實驗服說不好就是自己的血,因此他堅持長跑、作息規律、不養活物,始終保持備戰姿态活着。如果說自律一種是從内到外的壓制,那失控也同時意味着一種潛意識裡的放松。不僅表現在忘記上表會睡過,也表現在他終于開始暴露自己的壞脾氣,情緒冒頭橫沖直撞,不時時刻刻做“最正确最理性的”決策,可以允許自己擁有失去父親的悲傷和憤怒,沖着鄭北吼“我有什麼錯”。
顧老師有什麼錯呢。
在哈岚這個家一樣的環境裡,他終于開始感受到安全。
而聊鄭北和姜小海兩個人的連貫性則是通過四次吃飯呈現的。兩個人關系層層遞進又再次陌路,與過去形成一種奇異的鏡像關聯。第一次在雞架店的晚飯時,姜小海還是秦義的幹兒子,鄭北已經查到秦義的出租車公司有問題。兩個人都在表面的身份裡打轉,姜小海講了橋洞下他被秦義撿走,也是一種情緒上試圖施加同情和愧疚意。回憶裡的他作為樂樂剛剛被鄭北“抛棄”,很難說當時沒有某種報複的企圖。他和姜迎紫兩個人都非常擅長以退為進,接小海出看守所,先是姜迎紫叙述兩人身世跟鄭北演了一出苦肉計,小海在大哥面前低頭聽訓,沒聊兩句毛毛探頭“舅舅我餓了要回家吃飯”,很可能是姐姐撺掇毛毛專門出來打斷的。姐弟倆提供的信息都半真半假需要對一對詞兒,再多聊很有可能出現破綻,而小孩喊餓是一個無法被拖延的理由。
第二頓是小海在溜冰場救了鄭南之後鄭北在燒烤店請他。桌上啤酒喝光了,鄭北站起身,“等着我,我馬上回來”。此時姜小海已經和“樂樂”重合了,而鄭北還沒意識到,姜小海在相似的視角和語境下應激了,時間線再次往前,閃回到十八年前的大雪天,像是再次被鄭北抛下。
第三頓飯是涮肉,應當是熱絡的氛圍但桌面上始終凝滞。此前在澡堂裡“坦誠相見”,姜小海不喜歡泡澡和裹着浴巾出場是一種非常細節的性格隐喻,他整個人都比較習慣隐藏和避免自我暴露,隻呈現對方想看到的部分以實現自己的目的,不會太喜歡赤身裸體地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從另一個角度講,他不一定不知道鄭北的目的,在這裡堅持圍着浴巾同樣不能排除情感操縱的意味——鄭北為了看到槍傷一定會堅持讓小海放下浴巾,而小海放下浴巾的結果是會讓鄭北看到小時候為了保護他留下的傷口。這裡回溯兩人的時間線再次提前,到了同時被人販子關住的時候。
“你小時候……被人販子拐過嗎?”
姜小海默認,鄭北面對一個死而複生的人陷入恍惚。這裡是三十歲的姜小海回頭跟鄭北說一起吃飯,但鄭北視角裡依然是每年都能在垃圾桶旁邊見到的十二歲樂樂的聲音。他強迫性承擔所有人的大哥義務實際上是來自于此——在他視角裡喊他“大哥”的人的形象都會或多或少地與樂樂重合,而他無法拒絕那種過量的補償感。
“你一下車,我就認出你了。”
姜小海的怨和恨意随着事過境遷和他自己的身份變化已經很淡了,但他依然要提,因為鄭北對他的愧疚和同情依然非常有用。或者說,讓鄭北對他産生愧疚和同情本來就是姜小海的生存之道,他靠這種受虐感成為權力的上位者。
最後一頓是坦白局。姜小海帶的包子被一一拒絕,但他們坐在小飯館裡吃的還是包子。姜小海在聊“真實”的時候,眼神像一條豎曈的蛇。他在試圖合理化自己的來路,找到能壓制鄭北的道德制高點,但鄭北繞出來了。
“可那不是你犯罪的理由。”
雖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但是從鄭北嘴裡說出“比你苦的人也很多”,是能夠讓我覺得可信的。且不說他的刑警背景讓他見識過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就論他身邊,老舅的隊友死在眼前,國柱已經可以算被關愛程度最高但依然時刻被父母打壓,曉光算是留守兒童,瑤瑤從小挨欺負,顧老師在花州獨自和三張遺像住一個屋裡。鄭北真的見過很多過得苦的人。他也知道人的活法很多,苦并不必然導向惡。
而姜小海不相信鄭北的誠意。他失去了相信的能力。
會有點喜歡呈現出的人物的複雜性。比如堅持不懈想插足他人婚姻的韓麗實際上分得清大是大非,而處處與人為善和藹可親的王建民則完全拎不清善惡。感覺劇作很詳細地讨論“為小善”與“行大惡”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面向,姜小海同情來運貨的“騾子”,在溜冰場救下鄭南,幫金菲打跑林江以及戒毒,和鄭北聯手處理給高中生違法賣藥的燈頭,因為這對他而言都是不費力的“好事”。騾子本就不長命,鄭北感謝他出手,金菲是控制二金的重要人質,燈頭消失就不會有人威脅他的壟斷地位。關于姜小海的人物判詞其實很早就已經出現了。鄭北評價秦義“他們這種人幹的就是收買人心的事”,既是秦義,更是姜小海。從小他就知道假裝對人販子好就能避免挨打還有汽水喝,本質上最擅長的是借力打力,隻會做于他有益無害的事。好事能讓他收買人心,他就做舉手之勞的好事;動手能讓他按時收到錢,他就輕輕松松地切掉别人手指頭。
正如做好事和做好事是不同的事,掙錢和掙錢有時也是不同的事。盡管姜小海和梁家駒兩個人在密室裡拿金條玩疊疊樂,一點也不差錢,但姜小海依然會住在他那個陰暗破舊的半地下室裡,因為他制毒掙錢的最終目的是鞏固一種壟斷地位、維系脆弱的安全感、盡全力逃開潛在的被抛棄的可能性,并體驗藏在幕後操縱别人的樂趣。他賺錢并不為了花錢,隻是為了這個和人博弈的過程,賺到錢是這個目的的連帶結果,因此錢本身對他而言就不重要了。
對應姜小海身份一步步靠近樂樂,鄭北從頭到尾卻都是明牌。鄭北自始至終的“敞亮”在姜小海面前幾乎被視為一種特權,但姜小海忽略了這種敞開自我、拒絕屈從的另一面則是需要直面懦弱和欲望,承受代價與傷害。姜小海“可憐”鄭北受騙而受損失,但鄭北的保護和付出實際上并不計回報,就算因此受到傷害也不會動搖他為人的本質。最後他說“我恨的是一個壞人試圖要保護我”,是在恨那種微弱的可能性淹沒在無邊際的無能為力之中,或者一個明顯作惡到毫無悔意的人,依然沒有完全泯滅人性。
盡管這些人性對他而言已無用處,甚至幾近絆腳石。
看着金菲犯毒瘾的時候,姜小海很難得地表達誠懇,說金菲你不該這樣。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換言之總有人并不值得,總有人在他的視角裡活該被拖進地獄,隻是他沒認真想過也沒切實在乎過,本不應當的人也會深陷其中。
姜小海并不是一個會在生活裡引入感情這種奢侈品的人。早年經曆讓他基本喪失了與人建立親密關系的能力,也同時意味着他的生命裡自此沒有“他人”,隻剩“可利用的”與“無價值的”符号,此外一片荒蕪。雖說無悔意,但一個為惡不夠坦蕩的人是很難從中獲得樂趣的。排除極端利己的部分,他作惡的另一面是自我放棄,是失了錨的船自此不再為自己的航向負責任。當姜小海試圖複制鄭北的方式照看梁家駒時,他并未找到期待之中的錨定感。看顧了,然後呢?他做不到鄭北那麼敞亮,那麼笃定,那麼滿懷期待地為别人描述一個“出去之後”的新未來。他本質上不是鄭北,因而梁家駒也不是他。
最後兜兜轉轉,殘存一息的姜小海又回到了橋洞下。
或許在十八年前的大雪天他就已經死在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