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th BIFF-10 Busan Cinema Center GV
觀影過程中,我不斷在想,舒淇導演為什麼要拍這樣一部作品。這樣一部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新”的叙事,卻讓人像釘在座位上連呼吸都很安靜的作品。我心想,不要再拍家暴了,那除了讓人被激起憤怒和詭異的快感,還會讓現實裡的男男女女有樣學樣,有什麼用呢?我的呼吸卻不斷被拽回到拍桌、踢凳子、錘爆玻璃、拎起拖鞋朝着臉揮過來的那些場景裡。我在内心号叫,不要再展現那些攜帶着創傷轉移和生存焦慮的冷暴力和當着外人甚至公衆的責罵了,我真受不了,我的頭皮糾纏着那些我也同樣失語、自責和疑惑的瞬間,看透了那些瞬間的我卻也仍活在偶爾出現的陰雲中。為什麼女孩活得那麼痛苦和被動,為什麼她不能吵回去讓母親(女人)知道她在被不公地對待、在承受母親(女人)的痛苦焦慮和自我厭棄(你痛苦焦慮自我厭棄管不好自己關我什麼事?),為什麼她要這樣忍受壓抑和自我閹割,為什麼她不能強大一點強壯一點獨立一點不要那麼被一切操縱……
直到我看到結尾,已經是運動員的女孩回到家裡,母親(女人)帶着一絲愧疚和無法面對,茫然失措地客氣地招呼她。女孩對着母親(女人)問出了這句“你知道這麼多年我是怎麼過的嗎?”真好,她終于替自己問出這句話了。母親低頭,從茶幾上拿來紙巾,鏡頭中感覺淺淺擁抱了一下但我知道沒有碰到,她說“你現在過得好就很好”。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一刻的感受,它讓我想起我問我媽“那年我自己在北京大馬路上騎車七八公裡看房子,我邊騎車邊哭,媽你體會過這樣的時刻嗎?”,她遲疑說沒有,讓我想起我一次次地在情緒崩潰的時候對父母說我小時候有多自卑多讨厭自己,他們一次次地打哈哈說“怎麼會呢胖胖的多可愛别人的話聽聽就好了”。我好無力,但我還在這樣問出為什麼,有時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以希望我越是喉嚨大越能讓他們知道不是這麼回事這是很嚴重對我很重要。我在羅目映後打這些字,打得我頭皮緊繃眼眶發燙。我真的想說我不想有下輩子了,我不想再當一次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已經很有特權了,但我真的不想再活一次了。
然後我問了舒淇導演這個問題——“我想問你關于媽媽的反應,你既沒有進一步讓媽媽哭出來甚至說出道歉,也沒有讓她像以前一樣保持回避和冷暴力,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你是怎麼想的?”舒淇導演不斷對我點頭,然後她陷入沉思,我為我的叙述和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可能讓她想哭感到一絲愧疚。她讓制片老師先說,然後接過話筒,她說自己原本隻是寫到父親橫死這場戲劇本就要結束,但大家都覺得需要一個出口,就在想要怎麼收尾。偶然讀到一篇散文,說以前人們看到東西壞了想着修,現在的人隻想換掉,母親(女人)這樣說,可能是某種相信東西可以修的習慣。她說這個結尾不是和解,可能是一種修補,“當我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就把結尾的戲寫好了”。在拍攝的時候,她說她告訴9m88(女人的扮演者)不要哭出來,其他的反應其實都是自然流淌出來的。
她好真誠。我咀嚼着她說的話,其實才流出了看片時候都沒有流出的眼淚。想起片中那些溫柔的東西,菠蘿面包或者紅豆面包和牛奶,好溫柔好全面有點太好了的老師,看起來是好人的但是根本不知道怎麼對待的同班小男生,酷酷的Lily,以為隻是公主病要陪伴一下,居然也走了那麼多年(雖然導演說也可能隻是女孩想象出來的)……女孩擁有過這些溫柔的東西,她也一直都有。隻是當回頭重新再看一遍的時候,才知道傷害你的和治愈你的是攪拌在一起、打包在一起的,有的時候你麻木了傷口,隻看見痛苦,但,不是這樣的。我深知焦慮和對情緒的忽視的隐形暴力,我無比想要得到理解和支持而非責罵和嚴要求,我為無力無語的溝通感到這個年真是沒法過了,卻也一次次在聲淚俱下的電話裡在他們終于軟下來聽我講話的時候感覺真好,也一次次疲憊和生病的時候想家想回家,這些東西是扭結在一起的。
我可能無法徹底擺脫那些基因,我可能也無法得到我想要的改變。但我可以去縫補自己。我止血,不讓舊傷口發炎生瘡,我消炎,拿我能拿到的溫柔的東西,我複健,我鍛煉身體,我吃藥調理我的頭痛我的氣血。痊愈當然會有過程,可能傷疤也不會完全消失,但不要一輩子被捆綁住了。而那些我用傷口換來的東西,我配得上,我會好好用。我還會有新的傷口,到那時候就對症下藥再說。
是對自己的縫補。

一張可愛的舒淇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