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電影充斥着荒誕的味道。主角一出生就被抛在酒闌賓散後的宴會廳的鋼琴上,躺在寫着T. D. Lemmon字樣的紙箱當中,無人留意、也無人施憐憫。

海德格爾的名言或許很精準地描述了這個場景,他是“被抛進這個世界的”,漂浮在大海上,沒有合适的指導、沒有人賦予意義。他所獲得的名字充分證明了這點:Danny Boodman T.D. Lemon 1900,一個由養父的名字 (Danny Boodman)、廣告(T.D. Lemmon)和出生年份(1900)組成的名字。随機而又無甚意義的組合,仿佛上帝搖骰子一般。養父老黑亦無法給他成熟的、有建設性的人生的指導。他隻是教他賽馬的知識,這也是虛空、也是捕風。

養父老黑的死也是荒誕的。在風雨中被未栓緊的鎖鍊砸中,就這麼丢下8歲的孩子一命嗚呼了。臨死前,小1900抽着鼻子,一句句給養父念着賽馬的新聞,這與西方傳統念着聖書、臨終抹油的禮儀存在鮮明的對比。宇宙真的存在一位導演一切的上帝嗎?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的荒謬。

他父親的葬禮是全電影唯一一處讓人感受到一定的宗教氛圍的場景。按着聖父、聖子、聖靈的名他養父回了家。但僅此而已。全電影上帝仿佛不存在,或者僅僅是冷漠看着他們。或許上帝存在的意義僅僅是給葬禮帶來了莊嚴、肅穆的氛圍?養父甚至連一個合适的墓地也不會有,就這麼按着傳統丢入了海中。看來被抛在海上之人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主角在船上彈奏的音樂也帶着一些荒唐的、嘲諷的味道。他彈的是爵士,即興的、打破傳統的、自由的音樂。這也是主角唯一可以自由表達的領域。他出生就被抛在世界,他也僅僅隻能用音樂表達自己的情感。他無法放下自己的恐懼去追尋愛,但他可以用音樂表達他最深的愛意。他的音樂就是他自己,所以他錄完唱片後馬上就後悔了。他說有他在,才有他的音樂。如果他的音樂以唱片的形式去到任何地方,他的音樂就不再表達他自己了。因為這是過去,而不是當下。隻有他存在,他的音樂才有意義。

陸地上的身份、名氣、财富不能定義他。他不需要這一切。他“不存在”于陸地,他僅僅存在于他被抛入的海上世界,所以他渴望在荒誕的世界裡找一個安穩的、不變的、可控制的居所。他不能接受一個無限的、看不到盡頭的世界,于是他滿足于他手頭的八十八個琴鍵。

他說:“拿一台鋼琴來說,琴鍵有開始,有結束,有88個鍵,琴鍵并非無限的,而你是無限的,在這些琴鍵上,能創造出的音樂是無限的,我喜歡這樣,這是我能接受的生活方式,當我站在舷梯上的時候,在我眼前展開的是由幾百萬幾億琴鍵組成,沒有盡頭的鍵盤,而若鍵盤是無限的,那麼沒有任何音樂能在其上上演,你選錯了演奏位置,那是上帝的鋼琴。”

1900是懦弱的,他沒有勇氣面對上帝的鋼琴。他沒有勇氣去信靠一位永恒的主。他隻能依靠自己,他相信自己内在的無限,他隻想演奏自己的琴鍵,他隻想下好自己手上的一盤棋。這種追求平穩、掌控的渴望跟現實的荒誕産生了劇烈的沖突。

1900的死是荒誕的。那麼多曾經的同僚都遺忘了他。在戰亂中彼此分離。曲終人散,他的音樂無人記念,真是虛空、真是捕風。在船被炸前,甚至沒人去找他。隻有Max記得他、尋找他。但Max不理解他。Max最後還勸他:我們一起組個樂隊吧。1900不需要這些,他唯一需要的是他海上的琴鍵,因為這就是他存在的意義。

這讓我想起範泰爾對現代性思想總結,他說:“對非基督徒而言,宇宙的事實始終是被終極的虛空——被終極的非理性籠罩着。與之相反的是,我們(基督徒)認為絕對的光即上帝存在于一切宇宙真理的背後。”這種認識論上的差異也可以從現代人對宇宙的想象當中看出來。對于現代人而言,宇宙如此之龐大、奧秘,以至于宇宙是黑暗的、恐怖的(可以參考克蘇魯神話)。但基督徒始終相信一切造化的背後有上帝溫柔的、慈愛的手護理着。這就是1900可悲的地方。他無法下船,因為他已經困在了自己的現代性的認知裡面。

電影中還有一個有趣的跟主角形成鮮明對比的角色,就是那個彈手風琴的老父親(開魚店的老闆)。對他而言,未知的、巨大的、咆哮着的大海反倒激勵他走出自己曾經的家。未知沒有吓到他,反而給他勇氣、力量。這或許是現代人文主義的縮影吧。2戰前的人們總是積極的、樂觀的。而主角則代表着戰後的,被抛入世界的一代。破碎、荒謬、無助籠罩着他。他選擇的終局不是因為他有勇氣去選擇死法,而是因為除了海上的鋼琴他已别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