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比張愛玲的原小說更豐滿,更完整,補充了很多精妙的細節。做了很精彩的情節改動。電影比小說更好看也是應該的,因為畢竟原文不過是個短篇。但也不能把這種好當成理所當然,因為,畢竟,更多有名作品的電影版遠不如小說更好。

但電影的缺陷有兩個,一個是人物複雜變化的内心想法無法通過眼神或神情傳達出來。其二,貫穿小說裡王佳芝的演戲感無法在電影裡充分表現出來(李安試圖在最後的時候通過讓王佳芝回憶當年演戲的鏡頭表現一二,但如果不看小說,這種努力的效果非常的虛弱無力)。

因此,電影需要對照着小說看才能更深刻地洞察人物的内心曲折。

歸根結底,說的還是年輕女人的愛情。糾結了政治(警戒的戒)、性(戒備的戒,色)和錢(戒指的戒,同時是對色的酬報,反過來又被女方看作是愛情的體現)。這些對一個青年女人(色)來說意味着什麼?

政治觀念是完全相反的,甚至願意以身體為代價取之性命。但在性和戒指的作用下,女人依然可以産生愛情。所以,對于女人--至少部分女人--來說,政治觀相左與愛情并無相礙。

性,原本已經自願為國家大義(鏟除漢奸)而破了處女之身,還是跟一個由嫖得到性經驗的猥瑣男人(原本她看不上的梁閏生)。香港時迫于色誘需要,趕緊獲得了性經驗,但還未來得急上場,對方就匆忙回内地。于是,破身和性經驗都成了懊悔。又沒法說。

于是,當在上海又有機會跟易先生接觸時,小說中說,“每次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目的”。洗了個熱水澡的說法,讓人不免覺得暗示王佳芝從跟易先生的性中獲得的極大快感。但我個人認為這個比喻最關鍵的關注點應該在後邊一句,“把積郁都沖掉了”--兩年前香港白白破身和性經驗的羞恥終于可以擺脫掉。這“性”為的是國家大計,民族前途,如今終于派上用場,同學們的恥笑和嘲弄的眼光終于可以傲視。但更關鍵是“因為”,因為一切都有了目的。洗熱水澡的舒爽感是因為跟易的交往有了目的性,就是要色誘他,就是要以此尋找機會除掉他。一切包括什麼?包括她不堪的性經曆,她現在的行為,她的青春美貌,她的身家性命,也還包括她的人生,整個的人生。

更不用說,性原也就是個色誘的工具。“他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丢在腦後。還非得盯着他,簡直需要提溜着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 至于在此過程中的感受,是電影中所展現的一再的受虐,被狂暴?還是曾得到欲望的極大釋放、抑或肉體的合一對靈魂的微妙影響?

電影裡王佳芝曾向邝裕民抱怨易的性暴力,又說也鑽進了她心裡。這裡是電影跟小說有分歧的地方。

張愛玲的小說文字一直很幹淨。但這一短篇小說多次提到或暗示、明示性。關于 權勢是春藥,通往女人的心是陰道等,這部分的内容跟故事情節發展或人物内心想法并無緊密關聯,好像是作者自己忍不住跳進了故事裡發表意見,跟她一貫的小說行文風格不太相符,讓我不免生出對其叙事能力力有不逮的尴尬。張愛玲如此不惜文字,不顧“作者”的體面跳出來談性,為什麼?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部分的文字,李安推測出了跟易先生的性對她愛情形成的影響?

小說中說:“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完全被動的。” -- 這裡王佳芝完全撇清了自己的主動性。她“完全”是被動的--包括她進劇團演戲?包括她同意演麥太太以色誘權?包括她自願失身,跟易先生的翻雲覆雨?包括她的各種膽戰心驚,失眠?這種想法從側面驗證了她一直就有的演戲感,她真身仿佛置身事外,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的假身演戲,有一種出離感和恍惚感。

小說中又說:對易先生來說,他大概明白 這種豔遇是權勢帶來的,但同時又覺得“他的權力跟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所以在他看來,愛他的權勢(即錢,即戒指)即是愛他本人,因為是他的能力讓他得到的權勢。中老年男人的自戀可見一斑。要清楚,易先生身材矮小,相貌并不好看,再加上四五十歲的年紀,他在一個漂亮、高挑的少奶奶面前除了自我安慰自己的權勢是自己的能力體現以外,好像也沒什麼其他可以安慰自己的了。這或許也是電影裡為什麼以暴力的方式展現他的性能力--以此來體現自己的雄性特征?所以,他大概也清楚,女人跟他無非是為了錢。如果可能,再加上點性?關于愛情?呵呵。他從來也沒奢想過吧。--當然也顧不上。他忙的是權勢。

關于戒指。

電影的情節改動非常成功:易先生給王佳芝一封信讓她去跑一趟。讓人誤以為是情報。她還鄭重其事地拿去給指揮他們的地下工作者“老吳”檢查。就是在這裡得有機會向吳和邝裕民抱怨易的性兇暴。邝裕民強吻她,她質問他,當初為什麼你不站出來?--指她破身的時候。這部分的情節安排既緊湊又合理。跟邝裕民的情感有了正面交代,雖遺憾,但畫上了句号,不像小說中殘缺未言、讓讀者生出兩人從未能正面彼此情感連接的缺失感。電影中各種懸念結束,最終發現是去選戒指。比小說裡的情節設計更富有戲劇化,同時這種意外性極大地促進了王佳芝愛情的産生。

小說中,戒指是他們第一次在外面見面,易先生自己提出來的要買給佳芝。王佳芝自然地認為 易先生應該清楚像她這麼年輕的女子跟他不過是圖他的錢,“絕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40、50歲的矮子”。所以,小說中的戒指在前文有了鋪墊,後邊真給她買了應該也不是特别意外之事,對王佳芝瞬間愛情的産生的促成作用不像電影中那麼大。除非,張愛玲想暗示,這個戒指的買與不買對王佳芝有較大的心理影響,或者,她對易先生的好感已經逐步建立起來了,比如,提到“他又紳士派”--語氣有點好像嗔怪自己男人對自己照顧太周到。

愛情。

小說中,買戒指的時候,王佳芝感歎戒指:“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隻用這麼一會兒工夫。“ 而這之前她在等老易(對,小說行文中,她稱他為“老易”了)現身的時候,她自己想,“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但是,當戒指講訂價錢後,她看到燈影裡,他“溫柔憐惜的神氣”, 于是覺得這個人是愛我的,心中轟然坍塌。這個時候的王佳芝演戲的感覺應該消失了,她第一次有了真實感受,身心真正置身于眼前這個所愛的人身上,一瞬間,說出,快走。

王佳芝的愛情在電影中體現得更清楚。她坐上黃包車後,遇到封鎖,手不自覺去捏了衣領裡的藥,“老吳”給她的那個可以快速緻命的藥粒。但顯然,她并沒有吃。因為最後的鏡頭是她和其他同夥一起被押去槍斃了。她當時内心是什麼感受?李安大概明白沒有辦法傳遞她的五内俱雜,所以隻讓我們看到她遠遠的背影。 但,我推測,她大概曾誤以為自己的愛情至少可以救自己的性命吧? 

那麼易先生的想法是怎樣的呢?她還是真愛他的,想不到中年以後有這番遇合。--小說中馬太太看到他臉上有三分春色。誤以為是他第一次得手,馬太太身為已婚女人實在是太小看了易先生這樣的男人。對他來說,性并不稀奇啊,多少女人貼着往身上挂啊!他這個年紀稀奇的是遇到年輕女人對他的真正愛情啊!這一次,這個美豔女人對他的愛情是通過英雄救美的方式體現出來的,這是愛情甚至婚姻最無以質疑的方式,隻不過颠倒了性别,這次是女救男,但路數是一樣的,男的就由此看到了真切的愛情。

然而,确定得到愛情的易先生把他們統統槍斃了!想“無毒不丈夫”,最終極的占有,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呵呵。這裡才能看出中老年已婚男人對妻子以外的其他女人,很多情況下,是年輕漂亮的女人,的心态:占有而已,最好是自始至終、獨一無二的占有!以死為結局最好不過,因為對他的愛情已确定,再無任何嫌隙和背叛的可能!當然更不會對他的前途産生任何可能的騷擾了。

由此想到《蝸居》中宋思明和海藻。其作者六六在《蝸居》播出十年後發了個文叫《宋思明愛過海藻嗎?》,其中不無憤慨地提到,十年了,“依舊有觀衆執迷于這種問題,不停追問。” 她最後說:不要問我宋思明愛不愛海藻了這樣的低等問題。問這個問題的,不是大奶就是小三。都對男人霧裡看花。-- 六六以離婚又結婚的中年婦女之身,自然對男人的本性看得更真切一些。什麼叫愛?已婚男人給你(年輕漂亮的女子)點錢,給你點時間,有心思的時候陪你玩玩就叫愛你了??王佳芝給了易先生她的愛情,救了他的命,可是,他要了她的命啊!!還有其他夥伴的身家性命啊!

當然,更不用說,王佳芝的身上擔負的還有國家民族大業,熱血青年精忠報國的勇敢和熱情。張愛玲在告訴讀者,對于女性來說,或許愛情大于一切政治概念,但一般情況下,愛情依然依托于性和錢,在加上那麼一瞬間的“溫柔憐惜的神氣”。但對于易先生這樣的已婚男性來說,隻不過是增添一點豔香而已,動心,或許有那麼一點點,但對他的婚姻、政治前途絕不會有半點影響。更甚至,如果可能,不過是想對你終身的占有罷了。如此而已。

六六在文章中後來又說:“最終要問的問題是,宋思明要是殘了癱了,海藻和原配誰會照顧他後半生?”這裡的前提是宋思明們沒有離婚--一般情況下,他們是不會離婚的。--讓易先生離婚?真是笑話!盡管小說裡,他老婆胖,比電影中難看多了。顯然,六六從情感上還是傾向于原配的忠貞和堅守的。但,六六自己在婚姻中,作為原配,離婚了。當然,《色戒》中說的不是原配的事情,說的是王佳芝們的事情,王佳芝是勇敢版的海藻,她為了愛情甘心獻上了性命,結局又如何呢?隻不過輔助虎達成了對伥的永久占有。

所以,年輕的女孩子還是不要跟中年已婚男人演戲的好,你開始可能覺得不過是一場遊戲,但一旦動了情,你的戲就再也演不下去,演不下去自己接受了還不要緊,去真正生活就好。更怕的是,戲演不成,還要了你的命啊。

這大概就是《色戒》給今天的王佳芝們要說的話吧。

順便八卦一下,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于1944年2月,當時張23歲,胡38歲。兩人私結婚約于同年8-9月。很快胡瞞着張愛玲與她人結婚或同居。後張愛玲得知,于1947年6月寫信與胡決裂。兩人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經常在一起。跟胡應該是張愛玲最初的性經驗,胡此時已是中年,又是風流成性。如果《色戒》中王佳芝因為易先生的性而欲罷不能,大概也是有依據的。

根據《惘然記》的序言(1983年),《色戒》(同《浮花浪蕊》和《相見歡》)構思于1953年,“屢經徹底改寫”,發表後(1978年)又添改多處。集子取名惘然記是 因為: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取“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之意。拿來看《色戒》,對于王佳芝,愛,她當然沒有去問值不值得。時間也不允許她思量太多,她直接就做了--快走。而對易先生,他對王佳芝如果有那麼一點點愛的話,他是思量過的,覺得對自己沒有好處,于是就直接斃掉--所謂的不值得。

張愛玲又在序開篇的時候提及脫鞋的意趣,說,文藝的功用在于使我們接近否則無法接近的人。又說,在文字溝通上,小說是最短的距離。寫反面人物,也當關注其不醜的一面,以達到作品的“深度”。借以了解,因為“缺乏了解,才會把罪惡神化,成為與上帝抗衡的魔鬼”。這種文藝觀如果放到《色戒》裡易先生身上,張愛玲在讓我們看到他風聲鶴唳的漢奸權勢生活中放松警惕、一瞬間陷入愛情的動情一面。從王佳芝的角度來說,一個愛國為民的熱血計劃難免也夾雜着羞慚性恥和放蕩取樂的模糊,同時又夾裹上銅臭的污穢得來的純潔愛情的頓悟,點染着性别反串英雄救美的俠膽義氣和權勢之人殺人滅口的心毒手辣。這些不見聲色的洶湧波濤奔流在麻将桌上幾位太太談吃說菜、彼此調笑的風輕雲淡中,或許恰是為什麼張愛玲要以麻将桌上談戒開始,又以麻将桌上談吃結束--麥太太這麼一個小插曲,從來不會對真正生活中的吃喝玩樂造成什麼影響,她不過是發生在真實生活之外的一出戲,出場很少,台詞很少,消失得悄無痕迹。連同她一起演戲的戲友也都銷聲匿迹。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

對李安來說,他曾說,拍《卧虎藏龍》他在處理他的中年危機。從《卧虎藏龍》中對性的隐忍的态度,跟《色戒》中對性展現的開放、放縱态度對比看來,我不禁想,李安是否繼續在處理他的中年危機呢?隻不過這次是通過一個相反方向的用力。放大了說,他或許在處理作為中國人一向對性隐晦和壓抑的集體民族無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