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有限,權當閑話

門羅在《逃離》中這樣寫道,“一種生活,一個地方,選擇它僅僅是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裡将不會包括克拉克。”當然,我們不能将書中的卡拉與影片裡的Gamhee簡單類比,兩者的”逃“是有明顯差異的,或許隻有一些語義上的相似性。想了很久不知如何下筆,于是便自作聰明地摘了書中内容作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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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片名《逃走的女人》來看,電影的蓄勢之處應該會設置在“逃”上(至于“女人”則是洪常秀電影中最普遍常規的主體),由這一個定語牽引而出的神秘感、微妙感将是整部影片的情緒基調。随着情節的展開,我們會發現“逃走”的Gamhee同時有着“逃走者”和“闖入者”兩個不同的身份,從幾年與伴侶形影不離緊密相依的生活中暫且脫身,之後相繼尋訪和偶遇故友,被親密關系束縛住的自己逃(闖)進了他人的生活之中,一段平緩光滑的軌迹裂解成了這次的三段式小品。

值得注意的是,洪常秀此次并沒有裝飾一些巧妙的結構,而是進行了一次線性叙事,所以故事會更加的日常化,同時精力也能更多地放在對人物本身的關注之上。影片中,金敏喜(即Gamhee)沒有第一時間入畫,而是由養雞翻土這些更慵懶的田園式場景開篇,在這片祥和與甯靜恰到好處時,Gamhee才出現在了鏡頭之中。這一段處理得比較精妙,Gamhee的來訪是被發現的(屋内的監視器),既隐晦地抹去了“闖入”的感覺與痕迹,也不會讓觀衆覺得之前氣氛的溫存被打斷而引起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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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mhee在屋外張望了一會,然後被Youngsoon通過監視器發現

雖說是小品,但還是有其嚴肅性所在的。很多情況下,我們之所以将洪常秀的大部分前作稱之為“小品”,主要理由無非是精短的體量、輕盈的形态與日常的文本(“酒茶咖啡”、細碎的男女感情糾葛)。在《逃走的女人》中,除了以上提到的元素之外,也有一些更為沉重的部分。如男女性别間的對峙,從Gamhee黏人的丈夫到阻止喂貓的鄰居,再到糾纏不放的詩人,最後是曾經背叛過的舊情人,男性角色被鏡頭刻意的排擠,在第一段中,鄰居在與Youngsoon的交流中被隐去面目,表面上互相友好禮貌、語氣平和但實際上已經暗潮洶湧、激烈交鋒,即使不曾看到鄰居的整體形象,最終也能感受到他悻悻然離開的尴尬疲态;又如女性之間談論的話題,Gamhee、Youngsoon和她的室友三人談及邊界與生活的“私密性”,又以強勢的公雞來隐喻作秀的男人,在Gamhee與宋宣美(未出現角色名)的對話中,二人在聊及服飾、家裝和山景時,無論是坐姿、神情還是語調都是無比的自由惬意,但當話風轉向男人時,僅僅隻是提起就無形中生成了敵意和壓迫感,男性在話題中好像有着巨大的扭力,能碾碎之前的情境然後将氣氛拉到一個僵持緊張的狀态中。這些沉重的部分,往前看,可以是《之後》中的情境交錯的時序,可以是《在異國》中的被不斷錯會的語意,可以是一系列前作中凝練的妙筆,以一種形而上的嚴肅的内容稀釋掉一些密集的戲劇化橋段,免于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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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貓的問題“友好”地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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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此時Gamhee的姿态

對白一直以來都是洪常秀搭建情境的主要入口,鏡頭久久地駐留,除了通過對白傳遞信息、解釋情節外,還能從語速、語調的變化中讀取到情緒的波動。在本片中,對白也許有着更加活潑的用法,它給人帶來的第一感就是“有聲”,相對于洪常秀對畫面的過度節儉與白描而言,這種“有聲”能消解掉畫面的幹硬,所以有時能夠使得電影更加的圓潤。我們可以看到,Gamhee第一次進入影院後,四下裡沒有對白背景音裡隻有海浪聲,但此時卻似乎比之前的每段對白都要“吵鬧”,視覺和聽覺同時出現了擁堵。台詞往往彙聚了洪常秀電影大部分的作者風格、趣味性與玄機,對于對白中的一些精心設計的台詞是絕對不能忽視的,它是一種對話中的兩者的平衡所在,以口述取代畫面,被高度提純過後的情境支點(能夠左右人物的動機和人物關系的節奏走向,直白地指向結果,帶來反轉或留下回旋的餘地)。在這裡摘取兩段個人印象比較深刻的台詞:

Gamhee:“三樓的秘密。”Youngsoon:“什麼秘密?”Gamhee: “那為什麼三樓要鎖起來呢?”Youngsoon: “因為很髒。”Gamhee :“我不那麼認為。”“你不相信我嗎?”Youngsoon: “我當然信任你,對不起,就真的隻是太髒了,别亂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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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關系好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Gamhee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追問,Youngsoon也隻能尴尬應付,一個也許是無意識的問題變成了一次小心翼翼地刺探。

Gamhee:“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Seonggu:“是嗎,很好笑是吧”Gamhee:“你很健談,滔滔不絕,後來我甚至開始懷疑你是否用心在講。““你這樣一直下去的話,不行的,試着停下吧。”Seonggu:“你這樣覺得嗎?”Gamhee: “有點困惑而已。”Seonggu:“那你為什麼還來?”Gamhee: “什麼?””我還是從這邊走吧,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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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了解你’的意思是說‘我将永遠無法知道你是如何看我的’”,羅蘭·巴特如是說。這一段還是不自作主張過多地解讀了,個人認為這裡應該是全片信息最綿密、情感最波折的一段對話,用文字表述出來的話反而會曲解原意。

在對洪常秀作品序列的評價中,常常會被人诟病“自我重複”。自《劇場前》沿襲下來的經典推拉變焦不用再贅述,而在《逃走的女人》中,一些其他段落和細節的出現則讓人感到十分驚喜,其中不僅有新的場景與意象,還有新的作品意識。

在門前關于貓的争執的段落即是其中之一,鄰居幾乎全程以背影出現在畫面中,貓咪從人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縫隙悄然溜入觀衆視野,鄰居在争執過後匆匆地出畫,之後向着角落zoom in,鏡頭敏銳地捕捉到了貓的媚态和規規矩矩的一次蹲踞。不得不說這是一次極為精彩的收束,洪常秀也很讨巧地拍下了觀衆想看的東西,貓咪見證了之前的這場暗中角力的拉鋸,取代了相繼退場的男女,然後神秘地凝視着攝影機,所有的視線被吸入到貓的身上,簡潔而深邃。這裡再抖一個機靈,此處出現的貓,一定程度上與《逃離》中的山羊弗洛拉有相似性,它是卡拉的夥伴最終被卡拉的戀人殺死,它作為種願望的寄托、自我的投射和顯形的“旁觀”,與片中的貓咪一樣成為了男性針對的目标,書中弗洛拉在霧中的現身與貓咪的久久凝視異曲同工,象征着隐秘與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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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出現了多次的監視器場景,Gamhee從監視器中看到Youngsoon在午夜出門去安慰朋友,和她一起抽煙、相擁。我們不知道默默看着的Gamhee是如何反應,作何表情,她的臉龐卻早已不在鏡頭之中。以為能夠一身輕松地逃進她人的生活中靜靜待着,但也還是會被她人的無奈與苦楚擊中。第二個監視器場景,Gamhee看着屋外潦倒的詩人對朋友的糾纏,朋友則是冷酷地回擊。不消說監視器究竟給洪常秀帶去了多少靈感,單從這種影像媒介植入的時機來看,已經功力非凡。彩色的環境和微縮的粗粝畫面出現在了同一空間裡,監視器則延伸了視覺跨越了場所的阻隔,屋外正在發生的是真正的激烈交鋒,從屋内屏幕内看到的屋内場景則是被轉碼過的懸置的“故事”,Gamhee作為來訪者能窺看這個“故事”但并不能介入這場交鋒,兩者是一體兩面而又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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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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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看

洪常秀在《逃走的女人》中并沒有拘泥于之前的形式,如人物必須有着預設的狀态(酒醉、失戀、幻想)和行為路徑,如複雜的時空結構和小劇場般的演繹。在本片中,洪常秀設置的人物是更加權變的,電影拍攝出來呈現的效果也比以往更加得輕松寫意。當觀衆開始厭煩洪常秀在片中頻繁的自我指涉(Gamhee編劇丈夫、糾纏不放的詩人、舊情人作家等形象)後,不如給蜷縮着的創作肢體以充分舒展的機會,對于現在的洪常秀來說,或許已經不是太需要鮮明的人物了,即使角色更蒼白甚至說更陰沉,也能通過長久以來積攢的趣味、構造情境的能力和對關鍵事件的嗅覺與敏銳度達到同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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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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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進入影廳

最後,重新聊回到“逃”中。結尾,Gamhee折返再次走入影廳,攝影機來到一個之前相反的位置上,無法判斷是受到之前與舊情人交流影響的原因,還是重新看同一部電影的原因,Gamhee臉上呈現出了稍顯落寞的表情。這是與之前的感情經曆和解嗎?還是對這次“失敗”的逃離過程的釋然?同樣不得而知。也許一開始我們就對這個“逃”誤解太多,也許它隻是一種自娛的說法,不知逃向何處,于是逃進了由諸多可能性組成的迷霧。

寫在後面:

收尾比較倉促,但是實在是寫不下去了。

一些内容還是屬于過度解讀,影片本身是非常簡單的。

有不恰當的地方,歡迎批評指正。

感謝為我提供幫助、鼓勵過我的友鄰們,@德卡的羊、@Elanor、@NanSLi....,就不一一列舉了,謝謝大家。

最後一張圖送給所有點開這篇文章的友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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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