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比紧握难

与其认为赵婷凭借特殊的文化身份的好奇心呈现出“外来者”眼里对于对美国西部文化的观察,不如说《骑士》是一次对于“人”本身以及所处环境的一次凝视与反思,以至于影像回荡着一抹对与人之内心永恒追问的最强音:”To be,or not to be”。 我们可以说,《骑士》是一个讲述人在奴役(虚拟的牛仔荣耀)中通过思想斗争最终获得解放的故事。

忧郁的布雷迪正是一个处在选择的男人。我们能看见电影结构起大量二元对立的概念,并通过布雷迪身边的两匹马划分了电影的结构:代表昔日荣耀的白马、空荡荡的马厩,狂野的黑马以及他最后脱离牢笼受伤后的处死,四个阶段中马与布雷迪的关系作为了人物心理的聚合与表征。除此之外,电影还有诸如文明与野蛮、理想与现实、自由与囚禁等概念的对立,这些异质的碰撞时时刻刻围绕挤压着人物,导致布雷迪反反复复地选择“骑”与“不骑”。最终集汇到牛仔的精神属性与他们如今在商业社会中扮演的商品属性把二元分离现状。布雷迪在阿波罗(象征光明与太阳的马)被处死后的话作为引证。他告诉他妹妹:“我相信上帝给了人不同的使命,对于马而言是在草原上奔跑,对于牛仔而言,是骑马“。我们不难发现,二分思想背后把我们源自于柏拉图对于理想型的阐释,换而言之,现实不可避免地与梦想对立。一方面这一思想的结论使得布雷迪彻底放弃了牛仔竞技,但一方面他却撬动了那一扇“窗户”,关于真正解放的自我意识,彻底让布雷迪明白源自于马背上的施动不过只是将死牛仔精神奄奄一息的一声叹气罢了。

我们对虚拟出的尊严幻象继续讨论。电影一开头,布雷迪就像观众展示他在头上的伤疤。我们能看见上帝通过意外关闭了布雷迪身上的某一处“门”,他所认为的重返荣耀的竞技场闸门,于是他在无能为力的状态下寻求一切办法打破这一扇被关起的尊严之门;直到电影最后他意识到了头顶的一扇窗——一种对于牛仔精神之死的感性认知,并从中获得解放的神性感召。那扇门也许通往竞技场,但已经和早已和尊严无关。这样的尊严是充满男性特征的,电影同样也通过互文的手法完成人物在追求尊严的挣扎。对打工和教授驭马段落一并潜在地刺激了布雷迪想要回到竞技场的渴望。

在超市段落中,电影引入了现代文明的空间架构。我们能看到在琳琅满目的超市空间中,视觉是丰富的、拥堵的,景观是封闭的、条条框框的;与之对应的人确实孤零零的,心思绪乱的。这对于昔日接受众人欢呼的牛仔是难以想象的。同时,在现代主义消费的商业化进程下,超市与商品作为消费文化与流动资本的象征,组织着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换句话说,超市所代表的资本文化为牛仔文化提供了“合法性”。牛仔们比赛、表演杂技;当牛仔们为了生计搏命演出,观众愿意掏钱观看;像是杀死阿波罗的那一颗子弹,牛仔精神在“自然主义”的意义上已经宣告结束,仅仅留下了娱乐文化的消费景观。值得一提的是,布雷迪把玩左轮手枪作为超市段落的转场点,那把手枪似乎视为一种逝去的旧式观念,不复存在的牛仔尊严。

如果说超市段落表现了一种身份错位所引起的焦虑,那么教授驭马段落则表现新生骑士嫉妒,从更深层次说,他意识到了一种牛仔命运的轮回,他指向自身命运正在与父亲重叠的现实,一种无法逃离的宿命感都在促使他做最后的选择。”To be,or not to be?”,是骑,还是不骑?是放弃,还是继续?是沉沦,还是新生 ?

我们在追着这种“宿命论”的观点,越来越发现牛仔的生活——这一片“镀金”的天空,“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残缺不全的人在牛仔世界中屡见不鲜:少了胳膊的师傅,在牛术比赛中摔成重度障碍的哥哥,以及被野马踩了脑袋引发癫痫的布雷迪,还有无数无法重新上台的骑手,他们通过搏命换来的掌声与荣耀准瞬即逝,成为了牛仔精神的牺牲品。在这个意义上,电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英雄主义式硬汉,更没有正义与恶的对抗,只有被资本异化的“骑术表演者”。哥哥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骑上了复检用的马鞍,那一匹曾经奔向美好的马被一条蕴藏深厚情感的缰绳代替。幻象破灭,他们只能相互依存。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中出现的两次触摸。第一次是妹妹对布雷迪的轻抚,第二次是布雷迪训马时对马颈部的抚摸,他们都闪烁着一种崇高的“神性光芒”,即一种精神上的同调。西部世界几乎以一种纯洁的图景展开,“性”本身兽性中的概念被抽离,留下的只有“野蛮”,是动物本性的,也是环境造就的。布雷迪终究是意识到了这番处境。在最后一刻,他站在竞技场的大门前发现了上帝为他留的窗户—他亲爱的家人,至亲的朋友、尚未彻底残废的躯体;曾经那一支紧握不放的癫痫右手阻碍他纵情驰骋,现在他却花费更大的努力放手——从生理上对于躯体的重新支配,更是心理上对于牛仔光芒消逝的承认。

赵婷在访问中谈到了马力克之余她的影像美学的影响。对我来说,不会先想到泰伦斯马力克,而是安妮普鲁笔下广袤、残酷的西部世界——有关人如何寻找归宿的追问。牛仔们那个早已活得乱七八糟的生活里,胯下狂躁凶猛的动物成为了不可控、非理性生活的直接隐喻;他们孤身一人与抽象上的自然力量对抗,把征服动物的脊背当作西部牛仔的尊严与理想,仿佛鞍上是他们梦想唯一的栖地。尽管现实的经济问题早已侵入了西部世界;昔日雄风的牛仔在今天被推向非健康、破碎家庭、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马背上的西部精神已经脱离不了被肢解的命运,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吗?在广阔的天宇下,他们的生存空间显得狭窄,甚至连回忆也只能通过电子屏幕作为主观情绪的载体,直到主人公离开了竞技场,那一次纵情狂奔宣告了一种新的自由,一种对于重构精神家园的热烈渴望,也许他们还有选择的权利,前提是必须有放弃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