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电影之前,我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不是一件一桩,没错,就是一些,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抛过来,砸在我身上的臭鸡蛋,还没等从包里掏出来的纸巾接触到污渍,又有一支长箭,从天际发出,在划过一道流畅的圆弧后,箭头直端端捅进我的脑门。

有时候天降一次性灾祸,不怕,就怕屋漏偏逢连夜雨,还夹带冰雹的那种。

想着看会片转移下注意力,于是选了这部《海边的曼彻斯特》,电影中叫Lee的哥们,怎么讲呢,他经历的一些事情,比起我最近正在经历的,要糟糕千百倍,如果说我还可以借外力支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他肉身已经被生活这只重拳捣了个稀烂,精神溃散,全无再站起来的可能。

Lee的职业,说不好是勤杂工还是管道工,因为铲雪接电通下水这些琐碎事情,给钱,他都干,能混口饱饭就行。他曾经有过家庭,离婚前妻子还在重感冒,可怜的女人,因为自己酒后疏忽,三个女儿全都葬身火海,谁都有忘记给壁炉合上防火屏的时候,但偏偏是他们遭此重创,以至于余生都无法翻身。

其实本来不会有这篇影评,在这之前我选了另外一部喜欢的电影,《面纱》,我花费大概两天的功夫,尝试用语言文字描摹故事中桂林的山光水色,分析一对英国夫妇的情感状况,文章渐渐成形,因为中间电脑出现故障,近三千字,我亲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到最后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能保存住。

当时我正坐在图书馆水池边,有风吹过来,带乱了一池波纹,我心里闷闷的,不好受。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生活不讲道理,非是朝我甩出一巴掌,我被掀翻在地,还不够,它还要补上两脚,我眼前一黑,差点呕出口老血来。而Lee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运气不好。

很多时候,我们会把倒霉和运气联系在一起,运气到底是什么,它无形无色无嗅,很像盘古手持巨斧开天辟地前人世间的一团混沌,我们无法与之抗衡,在它抛弃我们后,至柔的东西最是克刚。再怎么不甘心,也不过是从嘴巴里蹦出两句诅咒的叫骂声,这该死的霉运。

身边的亲人死于非命,大不了追凶千里,追他一辈子,手刃宿敌后能全身而退固然好,实在不行的话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以,这仇,就算报了。但情况搁Lee这发生了变化,并没有一个实打实的敌人让他去恨、去攻击,举目望去,方圆数里地除了自家历经火灾后被熏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就剩一个自己,满目尽是荒凉,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他怔怔的,神情像一个小学生解不开能让他成绩达标的数学题。

妻子昏倒在地,是警察叫来医务人员送她上担架,出院后,她主动提出要和Lee解除关系,结合故事后来的发展情形,可以知道,Lee答应了。

我有想过,如果当时在机房换台电脑,如果我能学聪明些,一路闪转腾挪,避开那些糟糕的事情,不让它们伤害到我,该多好。不知道Lee结束手头工作,打开一瓶啤酒,或者点燃一根烟送到嘴边吞吐时,有没有沉默地设想一些事情,我猜他肯定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年雪下得更大一些,大到他压根出不了门,即使在添柴禾后忘记合上防火屏,家中蹿起火苗,凭他的身手,大可以护妻女周全。

该多好,那样的话,直到如今他们都还是非常齐整的一家人,夫妻双方可能会面临中年危机,没准大女儿开始往家里带她的小男朋友,房间门一关,也不知道两人在里头搞些什么,还得费尽心思去猜,尽量让表达变得委婉,提醒他们做好保护措施。他们没钱,但他们特别富有,一家五口,他们拥有这一生一世,也许一世的光阴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在轮回里相亲相爱,在生死流中纠缠。

但是不会有那些“如果”和“可能”,生活不开玩笑,只制造惨剧,你以为那不是真的,生活再添一刀,就等着你嚎出声来。

生活给Lee的一刀,是足以毁灭身心的,以至于血都流了半缸,他手捂伤口,跌坐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疼。

他身体里的神经记住了这种痛感,痛得久了,也就不怎么有感觉,这很正常,于是Lee在后来,就连微笑都带着苦相,说难听点,就是丧。

老听网上一些段子说,一个人要是放弃你,他不会删你好友,也不会拉你进小黑屋,该有的联系原样保持,他只是不再和你进行任何互动,你发的动态,他连看都不会看,你觉得他在你联系人列表里活成了僵尸号,其实他当你透明。这段话放在Lee身上非常贴切,他在警局里一把夺过别在警员腰间的配枪,迅速上膛,然后扣动扳机,本来打算自杀的,居然没死成,那好,那他就继续活着。

其实他只是能喘气,在很多时候,Lee更像自我流放,他不关心女人的想法,不在意男人怎样看他不爽,大不了打一架,谁死算谁的。至于吃穿用度,更是无所谓,侄子Patrick带不同的女友回家,天天关房里研究双修术,他也不因为自己是叔叔而多加管教,倒是Patrick很有做晚辈的自觉,男孩问,这样可以吗,那样该不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Lee都点头,可以的,没有不应该,不介意,潜台词是爱咋咋的,套都带了吧,开心就好。

他是泥菩萨,Patrick要是央求Lee驮他过河,恐怕很困难。父亲Joe死了,面对遗体,Patrick瞅一眼,两只手插口袋里扭头就要走,吊儿郎当的样子,却在某一天的夜晚,男孩翻动冰箱,有几包速冻肉食涌出来,掉在地上,他来不及捡拾,一只手狂按冰箱门,好像要将什么东西关在里面,Lee赶到时,男孩哭得很凶,像个小神经病,嘴里不停念叨着“我不要”、“我有些不对劲”。

Lee有些懵,让一个癌症病患去安慰另一个大腿骨折的人,这事总归有些古怪,但他还是照做了,Patrick不听,还要将自己关进屋里,Lee情急之下,一脚踹开门,他向男孩发火。

“我他妈说让你开门,是不是有些精神崩溃,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男孩也吼,我只是想到他在冰柜里就觉得难受。

那个他,是父亲Joe。有时候,面对身边亲人的离世,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脚步踉跄赶到现场,一头扑进病床,然后就是声嘶力竭的哭吼,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下,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的心很疼啊,你还能不能再睁开眼抱抱我?

不是那样的,真实情况中,每个人都很沉默,说任何话都显得没有必要,死者为大,遗体要在入殓前保存好,丧事要办得体面些,葬礼该邀请哪些人,涉及财产的事务还需要联系律师进一步商量。

等这些必要的步骤走完后,也还是沉默,天没塌下来,太阳照常升起,有学要上有工作要做,到饭点扒拉两口热的,休息时间扯过被子蒙住头,鼾声一夜到天明,你以为你不再疼,这事就算过去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可能是无意中接触到什么人或者扫过什么东西一眼,你福至心灵,像一台反应迟钝的机器,你意识到,那个人,永远消失了,不是生离,远比生离更糟糕。

不需要你买巴士票、买火车票或者订头等舱,你和他的地理距离,并不遥远,只是中间隔着死别,那是一道天堑,是女娲炼石补天遗漏下的豁口,穷其所有穷尽半生,你终究无法抵达他。

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你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印象里是模糊的一团,水过留痕,温度一升高,这条水痕也即将被蒸发干净。

多可怕,这他妈才叫失去。已经结上厚厚一层伤疤的地方,被牵扯出了血,痛感如潮水涌来,你挣扎在不断沉浮的汪洋里,这时候才想起要哭、要出声,你想他,他对你来说多么重要,你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他重生,只要你有。

所有安慰人的辞令都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保重自己啊”、“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学聪明点,得往前面看”,说这话的人们没有恶意,相反他们都很善良,他们希望眼前这个丧逼能被温暖包裹,活得开心一些。可是啊,我不聪明,我很笨的,我就想躲进过去的阴影里行不行,我这么丧,你们谁都不要管我行不行?

不是所有的槛都能被跨越,Lee面前这道,横宽十尺竖高八丈,想要跨过去,他就得一遍遍往上撞,拿身体死磕,很多事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不巧,Lee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第三阶段,撞不动了,就让他歇会。

故事最后,是一帧江海垂钓的画面,Lee和侄子Patrick,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生活是一道无解数学题,做不出来,没什么,承受后果就是,有些人无缚鸡之力,被早早地压垮,倒在来时的路上,而有些人选择撑开一身筋骨,继续负重前行。

Lee身上,原来有心的那个位置,现在空出来了,变成一个无底洞,北风灌进去,尊严、自由以及还能幸福的可能性被吸干,不会再有春天,春天已死,在Lee这,算是死得透透的了,曼彻斯特永远下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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