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大影展皆落马开始,便大概知道鍾孟宏这次可能搞砸了。这次基本上皱著眉头看完的,鍾孟宏碎片化的敘事注定了承载不了宏大的主题与沉重的歷史厚度。

以往作品都是比较专注於个体的风格,这次挑战大格局的歷史事件对於鍾孟宏来说確实是个突破,我也衷心佩服他敢在社会撕裂的当下选择这个主题来做一次转型。

可惜的是,他这次的问题在於剧本,不合时宜的黑色幽默、格格不入的动作戏、碎片化且流水帐的敘事、符號的堆砌、极为糟糕的角色塑造,再再显示他没有能力驾驭这么大的框架,这次的挑战无疑是失败的。

动作戏很绚丽,在这样的类型片中却格格不入,鍾孟宏运用了一些商业化的元素想让电影离观眾近一点,但反而弄巧成拙。

粗糙的將对台湾人具有重大意义的元素杂糅在一起,却碰撞不出火花,火还没烧起来就成了余烬,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符號堆砌,却没有任何意义。

如何在转型的同时,保有自己原来的特色与习惯,又跟主题不违和,恐怕是导演目前需要面对的问题。

而糟糕的角色塑造与流水帐敘事也值得一提。

电影里人物一个又一个出现,跨越时空、极为复杂的角色关係需要有好的群像处理,协助观眾梳理剧情。但鍾孟宏唯一花心思去塑造的人物,正是加害者——金士杰饰演的许士杰,其他人物,乃至於主角——张震饰演的张振泽,都只是一堆符號堆砌起来的意象,没有灵魂、毫无厚度,只是扁平的剧情工具人,剧情需要推进的时候便出来讲讲该讲的台词,不需要的时候鍾孟宏提都不提就让他们游离在故事之外。明明找了这么多大咖演员,不乏一堆影帝影后,结果每个人物都没有用心塑造,给了一堆虚浮的人设,用对白就想快速带过他们的背景。只是透过一个又一个事件便想要观眾记住所有人,无异是强人所难。

在这样的宏大背景之下,男性敘事可能难以避免,毕竟大多数的歷史悲剧都是男性为主体发动的,这我可以理解。但鍾孟宏在角色塑造时甚至都不愿意给女性角色一个名字,他们只能是某个男性的母亲、女儿,並以此为代称,这我是难以理解的。

特別想说的是许瑋宁饰演的加害者女儿,从头到尾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棋子,扮演著张振泽需要线索时的线人,扮演著让他软化下来萌生情意的感情线工具人,扮演著他跟加害者许士杰之间的桥樑,唯独不是她自己。没有名字、给她的设定例如泰北教书归国等等基本上毫无用武之地,也没有任何作为加害者家属的內心声音,她就只是个很表面的「加害者女儿」。

事件一个又一个发生,鍾孟宏却把办案过程拍成了流水帐,毫无节制的结果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片长。一股脑的把事件鉅细靡遗的丟给观眾,却没有任何剪辑上的处理,一堆没有必要的人物和支线,让本身已经足够复杂的故事线更是乱成一锅粥,加大了观眾理解的难度。

张振泽办案的过程更是不合理的夸张,轻轻鬆鬆就把地域上跨越南北、时间上跨越50年的几个事件串在一起,世界上没见过这种办案天才,每个环节都牵强得不可思议,得出来的结果却是一路照著他的思路演下去,这个世界的人们是发生了什么?

而更大的问题在於立场。

我难以接受这部电影的意识形態、我难以认同导演对白色恐怖的处理,虽然表面上都装得中立,但在鍾孟宏其实已经选择敘事立场的情况下,对於受害者来说是不平等的,他正在做的是粗暴的站在加害者视角为其洗脱罪名。

对於白色恐怖的解读他仅仅只做到了表面,粗暴的將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角色对调,轻飘飘的就带过了加害者的罪恶,一副「我也是人,我为国家而害了这些人但我绝不后悔」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態,搭配加害者们的亲情线,及最后的一句「为了信仰」,儼然是在为加害者进行洗白。

而受害者遗属的私刑正义,如此值得涉入研究的主题,也被他一句话隨隨便便的带过「正直到弯了,就成了邪恶」,反过来让他们成为直接討伐的对象,他们被形塑成危险与恶,然而鍾孟宏对於加害者批判的力度却远远不及这些受害者遗属。

当时所有人都身不由己,都生於那个动盪的年代,都正处於顛沛流离的艰辛时期,谁没有苦衷呢?这並非加害者的专利,更不应该是他们脱罪的说词和理由,毕竟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是执政当局剷除异己的利刃。如果这些罪恶可以如此轻易的被粉饰,谁来还受害者遗属一个公道?

我们都知道那是错的,但加害者依然做了,事到如今却想一股脑推卸责任给国家,把自己从事件中剥离。集体的恶可以很轻鬆的被承认,因为当所有人都有罪,便跟所有人都无罪没两样了。在集体的恶之下,那些个体的恶却被忽视,如今,这些人在电影中大方的走出来告诉我们,他们没有懺悔,更没有后悔,他们不认为自己有罪。

这对受害者遗属来说简直是二次伤害,一次大型的羞辱,加害者可以堂而皇之的不承认罪行、可以大言不惭的將自己置身事外。

其实我们要的很简单,那便是承认自己也是恶的一环罢了,正视那些丑恶的过去、直面当年的真相,並为此付出代价,就够了。然而至今加害者的资料依然保密著,而他们就像电影中的角色一样心安理得的度过这辈子,而受害者遗属永远得不到真相。

但鍾孟宏却选择站在加害者角度,自以为是的要求大家放下。然而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加害者从来没有资格去要求原谅,更遑论要求对方放下。放下是消极的作法而非积极的处置,只是尝试去忽略问题而非解决问题。鍾孟宏在议题的省思中暴露了自己一如往常的不食人间烟火,正是那种会被他的角色嘲讽天真的那类人。

剧情走到到最后,张振泽也成为了加害者,不明不白杀死嫌疑人、执法过当的加害者,同样的,利用官官相护、利用谎言再次掩盖了真相,和和美美的跟白色恐怖加害者的女儿萌生爱意。辞去工作的设定,我只感觉到鍾孟宏在说:「他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我们就让他这样过去不好吗?」多么讽刺啊,我却感到好噁心。

鍾孟宏愿意给加害者大段內心剖析,却无意聆听受害者遗属的心声,仓促的开枪、杀死他们认为的恶、用谎言抹消一切痕跡,让我看到属於鍾孟宏的白色恐怖,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真相,他无意探討背后的一切,不愿多加描述,最后也仅仅用简单的字卡带过,更显得苍白无力。白色恐怖只是他故事里的背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號。

当受害者遗属仍在努力奔波寻求真相的今天,鍾孟宏的《余烬》硬生生的泼了这些人一桶冰水,告诉他们:「你们寻求正义有什么用?什么都不会改变。」如此消极的態度无疑是助长加害者的气焰,狠狠地打了努力寻求转型正义的人一巴掌。

鍾孟宏之於白色恐怖,就像是刚上手术台什么都不懂的实习医生,只是机械的、毫无感情的將伤口快速缝合,却不去管缝线漂不漂亮,也不管里面会不会溃烂,只是自以为是的以为將两块皮缝在一起长久下来就会自然癒合。

可是歷史不是这样的,我想告诉鍾导,白色恐怖从来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罪恶也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失,人会死去,但精神和仇恨不会被遗忘,別以为单方面的寻求和解就能皆大欢喜,大家就能淡忘这些往事。

鍾孟宏不愿意碰政治,却依然选了「白色恐怖」如此意义深远、对於台湾人有重大歷史意义的主题,可能这样惨痛的歷史悲剧对他来说也是薄如一张卫生纸吧。若拿《余烬》与《悲情城市》做比较,那绝对是对侯孝贤莫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