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19年入围第7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时,《兰心大剧院》就曾掀起一阵不小的讨论。热度一方面来自影迷对世界三大电影节的关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导演娄烨。

这位颇受电影节青睐的导演,从上一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开始试水商业片,却因其独特的导演风格而颇受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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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海报

不得不承认,娄烨的作品确实存在一定的观影门槛——挑战观众生理的手持摄影、琐碎快速的运镜和交叉剪辑,以及永远隐藏在表层文本下的主题表达。这些与“娄烨”二字相连的标志,依旧在《兰心大剧院》中鲜明地存在着。

“凌乱的手持镜头意义何在?” “人物情感太空洞”,以及“文艺与商业不搭嘎”的质疑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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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大剧院》海报

电影评论是件既客观又主观的事情,批评的声音自有其道理。不过,在发出这些质疑之后,我们不妨再思考一下:

手持镜头只是迎合导演的审美追求吗?

为什么人物情感总是那么平淡空洞?

为什么影片会有一半艺术、一半商业的“割裂式”架构?

当我们进一步追问时,会发现这些看上去很鲜明的问题背后,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内涵。

手持镜头带来的混乱与主观视角,让我们从生理、心理双重层面体验到一种紧迫感、危机感,同时也令我们与片中人物一样,陷入那如梦如戏的混沌。

在人物空洞麻木的神情之下,存在着一种被压抑的、无处释放的欲望和情感。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秒每分,都在演戏。

最后爽度爆表的谍战设计,更是一种自嘲式的戏谑,它用商业和娱乐精神,彻底消解了历史的厚重感,把这段黑暗无光的历史,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戏剧,也把历史中的人,都变成了戏中人。

无援的孤岛

《兰心大剧院》的故事发生在“孤岛时期”的上海。

著名演员于瑾(巩俐 饰)为出演旧情人谭呐(赵又廷 饰)导演的话剧《礼拜六小说》而回到上海,各方势力纷纷猜测,于堇回来是为营救入狱的前夫倪则仁(张颂文 饰),却不知于堇还有一个秘密身份——盟军间谍。

在演话剧、救前夫的双层伪装之下,她还有一个最终任务:从日本情报官古谷三郎(小田切让 饰)身上窃取日军作战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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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谷三郎和于堇(《兰心》剧照)

1937年日军占领上海后未准备好与欧美各国开战,上海市中心仍作为租界存在,被日军围困成一座“孤岛”,直到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故事就开始于珍珠港事件发生前一周——于堇落地上海的那个礼拜一。

从礼拜一到礼拜五,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的,是一个箭在弦上、暗流涌动的上海,一个拥有多副面孔的女人,和一场虚幻与现实交融相生的梦境。

那是一段风雨飘摇的、绝望的历史缩影,黑白影像中的人来去匆匆,每个人脸上尽是精明与疲累。那时的人们,生死总在一线之间,每天都像走钢丝般地活着。

租界里的中国人,在此时更是“孤岛中的孤岛”,寄人篱下的屈辱和面对豺狼虎豹时的苟且,都让影片从头到尾贯穿着一种被掐住喉咙的憋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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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大剧院》海报

对比鲜明的黑白影像中,是家国倾覆、人人惶恐的上海租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好像一场噩梦,但残酷的是,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被压抑的情感与欲望

在一片令人般无法喘息的阴云之下,人们的情感和欲望也被压抑,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影片中不乏纷乱的感情勾连:作为女主的于堇与倪则仁、与谭呐,甚至与白云裳(黄湘丽 饰),都有或婚姻或暧昧的关系。然而,所有的情感联结最终都让步于时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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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则仁和于堇(《兰心》剧照)

于堇前往监狱探望前夫倪则仁时,言语安抚间透露着担忧,但当更重要的目标(获取情报)摆在面前时,她果断舍弃早已成为众矢之的前夫,投身任务;一直期盼于堇回来的谭呐想与她进一步接触,于堇漠然避开,留谭呐独自在一旁黯然神伤;酒店里,于堇对同为间谍的白云裳的爱抚充满怜惜,那不是欲望,而是作为“过来人”的同病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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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堇和白云裳(《兰心》剧照)

欲望被禁锢,爱情不似爱情,个人的完整性不再重要。当政治与生存成为最迫切的问题时,一切欲念都变得微不足道,夹杂在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之间,如短短的一瞬喘息。

然而,即使是在喘息的片刻,人们仍然戴着面具。

于堇信任谭呐,但对自己的间谍身份不透漏丝毫;白云裳崇拜于堇,但不会因此放弃刺杀其前夫的任务;休伯特是索尔的同盟上司,却始终向他隐瞒最终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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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呐和于堇(《兰心》剧照)

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秘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地将内心暴露在阳光之下,只能一个人继续演出,直到死亡。在这个充满谎言的历史泥潭中,大家都是泥泞溅身的戏中人。

渴望认同的戏中人

《兰心大剧院》无疑是一部大女主电影,于堇是影片绝对的中心。她坚强、敏锐、沉稳,是个优秀的间谍,优秀的演员,但同时也是一个把自己藏得很深的人。无论台上还是台下,她一直都在扮演各种角色,属于自我的时间少得可怜。

面具戴久了,就长在了血肉里,占据了真实自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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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敌情的于堇(《兰心》剧照)

大部分时间里,她沧桑冷漠的神情充满迷茫与疲累。在各阵营间周旋的于堇,清晰地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

作为间谍,她只是同盟国的一枚棋子;作为养女,养父对她的爱充满利用;作为女人,她的身体成为获得情报的工具,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完全接纳她,她也无法完全接纳他人,这样的于堇,宛如一个迷失在上海的游魂。

在爱情和欲望都被压抑的年代,支撑起于堇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种无法被抹去的身份认同——中国人。

在小说原著《上海之死》中有一段养父休伯特的内心独白:

日本这一击越狠,英美就越是没有退却余地,非明确无保留地加入全面对日战争不可,中国就不会继续单独对日作战……他忘了于堇归根结底是个中国人,哪怕无爹无娘,依然是个中国人。

这根“稻草”直到影片最后才昭然若揭,也是在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于堇压制所有情感来守护的东西是什么。她选择隐瞒日军情报,把欧美拉入战场,作为盟军间谍的她,内心仍旧渴望着国家带给她的情感联系和价值意义。

然而她所守护的信念,在彼时的上海租界,却是最不起眼的力量。

我们无法在影片中看到人物的内心独白,我们只能看到在政治立场占据主导的战争时期,租界内中国人被抑制的政治表达,和他们无从抗争的迷茫。

天真的左翼青年导演谭呐在舞台上纵情抒发着自己的愤慨,却在现实中与日军发生冲突时默默忍受,用一句“习惯了”安慰于堇,而莫之因为求活命,则干脆做了汉奸。

在绝大多数的篇幅中,我们看到欧美势力与日军的对峙,看到法西斯与反法西斯阵营的较量,却只有在最后于堇单挑日军的时刻,才真正感受到有一种名为“中国”的、微弱而又坚韧的力量在苦苦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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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堇一人单挑日军(《兰心》剧照)

在各国明争暗斗的上海租界,属于中国的那股势力弱小又无力,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根孤草。

用虚构挑衅历史

影片的“戏中戏”结构鲜明,整个故事都在电影时空和戏剧时空的交错中逐步推进。上一秒,化身秋兰的于堇正与谭呐携手狂奔,下一秒,镜头却切到于瑾落地上海的场景。两条叙事线就这样相互交叉,构成了影片虚幻相生的情感体验和基本的叙事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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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堇回到上海(《兰心》剧照)

有意思的是,《礼拜六小说》(Saturday Fiction)指向的,不单单是将在礼拜六首演的舞台剧,它还指向影片的最终高潮——礼拜六的枪战戏,以及影片本身(《兰心大剧院》英文名:Saturday Fiction)。

“礼拜六小说”又称“鸳鸯蝴蝶礼拜六派”,是一种辛亥革命后流行的城市通俗小说流派,得名于清之狭邪小说《花月痕》中的诗句"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又因鸳蝴派刊物中以《礼拜六》影响最大,故又称"礼拜六派"。这一流派喜写才子佳人的情爱故事,主张把文学当作游戏和消遣的工具,风格世俗且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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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小说”部分作品(豆瓣截图)

《兰心大剧院》的写意镜头语言中,也充满了世俗味道。

娄烨在“孤岛时期”沉重的历史背景下,插入了谍战、枪战等类型片元素,又在视觉上则借鉴了黑色电影(Film Noir)压抑、对比强烈的黑白风格。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片名,还是对结构的关注,《兰心大剧院》总令人想起《低俗小说》(Pulp Fiction)。这部玩转叙事结构的独特影片,代表了一种低俗艺术对高尚传统的挑衅。

世俗娱乐与严肃历史在影片中相互冲撞,借由高潮处巩俐“一枝独秀”的枪战戏,将现实归拢回戏剧,把历史变成了传奇,彻底消解了历史的厚重感和严肃性。

回头再看影片,礼拜六的枪战戏码,以及影片直白的英文译名,都毫不掩饰地向观众传达这样的信息:影片中是一个虚构的上海,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脱离现实的传奇大戏。

而当我们开始对故事的真实性产生质疑时,便有了余地去思考影片背后那浓重的游戏色彩和戏谑意味。

我们都明白,历史在某种程度上是虚构的、被建构的。它就像一部庞大的文学作品,我们通过少量的文字,幻想着留白之处,再通过想象,反观自身。

人们常说“以史为鉴”,但可以作为“镜子”的不止是历史,小说、电影、音乐……那些蕴含着人类智慧与情感的事物,都能成为我们的“镜子”。为何一千个人眼会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他们自己。

影片中的上海,不在那时那刻,而在今日今时,它是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外化。创作时面临的困难,职场上的艰辛,在各阵营间周旋,扮演着众多角色的我们,不也和片中的角色一样麻木而空洞吗?

影片落幕,我们回到现实,又在日复一日中,将内心深埋,继续着自己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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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书影间记(百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