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兴起,想为这部动画电影写点什么。

我看到许多人想为这部电影的目标观众做一个定位,但我突然意识到,所谓“目标观众”不过是类型电影的人为设计。这世间的普罗大众本不分阶级、等次,就如同《聊斋》中所记述的故事一般,它们在被记录在案之前,也曾经平等地流传在每一个人的想象中。

一、王承:人人皆笑我,人人皆似我

《崂山道士》是对原著改编最小的故事。在蒲松龄看来,王生的批判意义在于:意在哗众取宠之人,阿谀奉承会让他自以为获得了指鹿为马的能力,但不过是水中捞月。

但,当王生最终沮丧地望向水中月时,我却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怜悯。因为看似好笑的王生,何尝不是社会中最普遍的个体的化身——

为虚妄的理想怀抱热情,拜师学艺,当牛做马,不时偷懒耍滑,自暴自弃。当举头望仙时,露出羡慕与崇拜。当经历挫折时,想念家人,带着些许不甘。而想要的,不过是学会些本领,荣归故乡罢了。

原来你我!人人皆是王生!

直到最后,王生才会知道,他钻营半生其实都是徒劳,他“误闯天家”竟然只是来自上仙的戏弄。

仙人只道“归宜洁持,否则不验”,却不知“哗众取宠”原也是一众黔首调剂贫瘠生命再平凡不过的味料。

我突然想起项羽,他血肉丰满,意气风发,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说罢,他从《史记》里走出,栩栩如生。

二、窦旭:这不是庄周梦蝶

编剧或许是受到沈复《童趣》的启发: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读书是记诵此句时,画面感极强。在初高中那些缺乏娱乐的枯燥日子里,以手执笔如披坚执锐,草稿纸上金戈铁马,在想象中心游万仞,几乎是我的全部乐趣。《莲花公主》把这份童趣具象化了,我在公主充满笑意的眼眸里,看到其间映照着十六岁的自己。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代偿。莲花公主用王国崩塌的代价偿了少年窦旭的英雄梦。但!这不是庄周式的虚妄的梦!窦旭与公主的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

庄周梦蝶,窦旭梦蜂。如果说庄子的梦像链接平行世界的桥,那么窦旭的梦则是跨越物种的共时性干预。窦旭更像是高维度生命中的悲悯者,他不忍低维度文明的崩坏,挥一挥衣袖,扶大厦之将倾。

为什么要把主角从成年男子改为少年呢?我想,可能因为大人的童心已然消逝了吧。比起原著中与公主共赴云雨的肉欲渴望,青梅竹马携手奔逃更叫人击中心魂。“童年消逝了。”波兹曼说。

上一次帮蚂蚁搬家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真的,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三、陈氏:“恶心”

《画皮》的原著是一个让现代性别观念无法接受的故事:男人因好色而死,他的妻子却为救夫当众吞食乞丐的咳痰唾涕,就连蒲松龄的评语也颇失风度:“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男人过错,女人承担。当然,这也确是时代局限性所致。

但!惊喜的是,电影导演和编剧均作出了令人眼前一亮的改编。当那乞丐向女人发出拷问:丈夫对你如此,何故要救呢?女人没有回复,只是吞下了那令人作呕的咳痰唾涕,任由它在胸膛滋养长大,直到被呕吐而出,成为男人的心脏。当男人死而复生、哭喊着要与妻子此生不换时,画面黑去,女人开腔——

“恶心”

这是那“吃人”的礼法年代,女人被捂住嘴、封住口,被迫咽回肚子里的咳痰唾涕。

“恶心”

这是被史书、评弹、小说、诗词歌赋封杀了的,女性对所处世界的真实评语。

“恶心,我说不出口,但你真当我不知吗?”

四、鲁瑛:鲜衣怒马地爱吧

《鲁公女》的原著现在看来是宗教味道十足且披着父权意味的劝教故事:张生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卷换来县太爷之女得以轮回重生,并愿意来世以身相许。在长达十五年的等待中,张生愈加虔诚,作为回报,两个儿子都高中入仕,自己也恢复了年轻。十五年约定将至,张生的原配夫人也恰到好处地离世了。随后张生找到转世的鲁公女(高官家的千金),与之喜结良缘。

自唐代盛行传奇以来,诸如此类的故事不鲜见,多是书生意淫之作。

鲁公女的电影改编却焕然一新,诠释了我在少年时想象的爱情的样子——鲜衣怒马,长情陪伴,共赴黄泉,来世再会。

电影对中式冥界的描绘也很惊艳。这里不多提,唯有电影可以感受。

想要多聊聊的是我对这个故事真实来源的想象。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谣言大多不是空穴来风”,想必,在蒲松龄的时代,真的有一位及笄的女孩向身边人描绘了这个动人的故事,古代信息不畅,她所描绘的异地异时的事情很难证实,但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使不少人信以为真,故事传了出来,添油加醋,成为蒲松龄笔下的素材。

我真正想说的是:三百多年前,山东招远县那个描述着前世故事的女孩子,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和少年的我们一样,对爱情充满憧憬、向往和美好想象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