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来的“高概念恐怖片”潮流中,《女巫》(The Witch, 2015)被广泛赞誉为“民俗恐怖”的里程碑之作。但若我们将其放置在更深层的文化、神学与伦理语境下审视,便会发现,这部电影远非仅止于惊悚类作品那么简单。它不仅在讲一个“女巫”的故事,更在系统性地拆解一个文明传统最根深蒂固的价值体系,并以极其冷峻甚至优雅的方式,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
如果上帝不回应你,你是否愿意听听另一个声音?
1. “上帝的沉默”与魔鬼的低语:一场信仰剧的结构反转
《女巫》的核心,不在于血腥场面,而在于叙事上的深层结构:父亲威廉固守清教教义,却在关键时刻无能为力;母亲凯瑟琳在痛失婴儿后精神崩溃;唯一的儿子凯莱布,童年尚未结束,便被诱导进入充满性诱惑与灵欲冲突的幻象之中。
最令人玩味的是:所有人的祈祷都未得回应。
唯一确实说话的“存在”,是那只名为黑菲利普的山羊——魔鬼的化身。
在传统宗教叙事中,“试炼之后得拯救”是一种常见结构。而《女巫》则彻底反转了这一范式:试炼之后并无恩典,只有黑暗中的低语、温柔而笃定地邀请你加入另一个国度。
这一叙事设计,不禁令人联想:这究竟是一部恐怖片,还是一场对救赎神话本身的有意“替代叙述”?
2. 历史考据之壳,异端叙事之核
导演艾格斯凭借对17世纪新英格兰口音、服饰、民俗的精致还原,赢得了许多“历史准确性”的美誉。然而,正是在这层严谨写实的表皮下,影片悄然完成了一场“文化替代工程”:
婴儿的消失变为巫术的起点;
儿童的幻觉成为宗教困境的隐喻;
家庭秩序的瓦解成为自由的前奏;
最后,“飞升”的,不是灵魂,而是女巫。
我们或许应该更谨慎地审视这部作品的动机:
它看似纪实,实则构造了一个没有恩典的宇宙;
它宣称中立,实则以“中立”为名,悄悄地移除了神的居所。
从这个角度看,《女巫》并非在讲述宗教的恐惧,而是在描绘宗教信仰破产之后,人心如何寻找另一个主宰。
3. 父权的破裂与“自由”的隐性设问
威廉,这位清教徒父亲,本应是属灵的楷模,家庭的保护者;然而在电影中,他沦为祷告无效、判断失误、最终被魔性化家畜顶死的失败父权象征。他的“正直”变成了固执,他的“信仰”变成了自闭,他的“领导”变成了一种带有宗教用语的逃避现实。
电影并未直接攻击父权体系,而是更精妙地用“无能化”手段,使观众在情感上主动脱离对“家庭秩序”的认同。
至于汤玛辛,她的最终“选择”——与黑山羊签约、融入女巫飞升——被拍成一场几近宗教启示的神秘仪式。观众甚至可能感到“她终于自由了”。
但真正的问题是:
这是自由,还是又一次、只不过换了名字的“臣服”?
4. 恐怖片?还是当代灵魂寓言?
从形式看,《女巫》是一部低成本、高质感、氛围压倒一切的恐怖片;但从内在结构而言,它更像是一场试图替代传统信仰结构的文化寓言。它用“恐惧”让人质疑神,用“静谧”让人靠近魔,用“历史”包装未来式的灵魂转向。
若我们以《驱魔人》为参照——那是一部恐怖片中罕见的“神胜魔败”叙事——则《女巫》刚好相反:从头到尾,上帝未现身,魔鬼掌控节奏,人的抉择引向另一种“灵性归属”。
它不是“信仰之败”,它是“信仰被替代”的故事。
结语:在表面真实下,我们看见了什么?
《女巫》是一部技术极为成熟、文本极为克制的影片。它不吼叫、不宣言、不涂血、不耸人听闻,甚至连高潮都隐而不发。但也正因如此,它所传递的意识形态才显得格外清晰而危险:
这是一个后宗教社会写给信仰者的温柔警告:
你若祷告无果,不如签个字,去飞翔。
但我们不妨反问:
这真是飞翔吗?
还是只是一次伪装成解放的堕落?
在这个时代,真正的恐怖,或许不再是惊声尖叫的恶魔;
而是那些看起来“安静、理性、考据严谨”的叙事中,悄然替代了我们灵魂方向的,另一套价值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