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超脱》常常被描述为一部“致郁”的电影。它凸显出当代生活的单调与费解,说明追求人生意义的不可能,传达弥漫在当代现实生活中的虚无感。在经典现实主义的理论尺度下,《超脱》的颓废风格和绝望气息可能更接近现代主义的审美风格,而电影对社会生存本真样态的客观呈现、对现代社会中典型人物的塑造,又显示出现实主义的艺术特点。

但是,在历史性的维度上,《超脱》没有满足现实主义的历史性要求。经典现实主义所追求的历史感既非电影的内涵,也不是当代平面化的生活中容易把握的因素。我们很难乐观地相信一种绝对的历史叙事,很难在琐碎的生活中把握未来的图景。现实主义反映现实并试图超越现实,可现实生活又是平面化的、缺乏历史感的,因而是难以超越的。面对这种困境,寓言现实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阐释现实并超越现实的方式。

一、现实:虚无与无历史

电影《超脱》通过其独特的艺术手段和表现内容,真实地呈现了生活的复杂性。从艺术手段上看,电影《超脱》致力于展现社会生存的本真状态,力求凸显叙事的真实性与客观性。影片在深入探索主人公亨利内心世界时,采用了纪录片式的访谈手法,而电影夹杂的黑白相片或录像带,也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从表现内容上看,电影《超脱》以属于下层阶级的社区学校为背景,通过展现放纵个性或受到欺凌的学生、工作状态紧张并缺乏价值感的教师等角色,构建了一个具有典型化意义的特殊世界。这些角色不仅代表了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也反映了社会现实的残酷和复杂。虽然电影《超脱》表现出现实主义的一些艺术特征,但与一般现实主义作品不同的是,它的主旨不在于建构意义,而在于说明建构意义的不可能;它也缺少历史性的维度,并不关注历史背景和社会变迁。

电影似乎并不试图遮蔽“实在界”的存在,它撕开意义或价值对现实的虚饰,露出人生的虚无。电影中的人物无不在繁琐的生活中感到迷茫痛苦,丧失人生的意义。这不是为了揭露现实的黑暗从而激起反抗的冲动,相反,电影所要传达的观念,恰恰是人生的困苦与费解,以及为人生寻求意义的不可能。” Some of us believe that we can make a difference. And then sometimes when we wake up and we realize we failed.”如亨利在独白中所说,在一切的虚无面前,建构意义的尝试也不过是为了通过它的失败来显示虚无。因此,电影处处弥漫着人生的幻灭感与虚无感。这些感受,源于对现代社会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体验,是从当代人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超越生活的现实。电影如果要按照现实主义的一般手法来表现这种生活,那么它自然无法建构起一般现实主义作品所具有的确定意义。

这种虚无感根植在历史性的缺失上,具体体现为平面化的生活。第一,零散化的主体失去对长远价值的追求。电影展现的只是亨利在一个多月的代课过程中的经历。代课只是一份暂时性的工作,对此同事萨拉询问亨利:”Why are you wasting your life?...You don’t want something more permanet?”自我的零散化是主体的特点,他是一颗孤独的原子,无法在社会存在中建立起长久的关系。”Whatever is on my mind, I say there’s a feeling.I’m truthful to myself. I am young, and I’m old. I’ve been bought and I’ve been sold, so many times. I am hard to face. I am gone. ”当他说出这段独白时,电影展现了夜晚的大街上灯光朦胧闪烁、亨利无目的地漫游的场景。由此可知,人物不再将自身的生活和经历置于一个宏大的历史背景下来理解,导致了前进目标和存在意义的迷失,失去了超越和改变当下困境的乌托邦冲动。第二,平面化的生活断绝了前进的可能。平面化的生活,表现为各个因素彼此纠缠作用的共时性展开,而非向着某一目标前进的历时性进程。亨利的童年经历始终在场,作为共时性结构中的重要部分,影响着主人公的行为。亨利是外公与母亲乱伦所生,母亲在他幼年时因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而自杀,这也成为了他的创伤经验。同事萨拉误以为教师亨利和女学生梅里迪斯有亲密接触,电影在此处还以蒙太奇的手法闪现着亨利母亲受到强暴后的混乱记忆。亨利少见地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怒号道”I’m not a sick old man”,这正是对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的回应。可这一宣告显然是无能的狂怒,他没有面向新生活的能力,反而在创伤的胁迫下葬送了新的希望。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如果把电影叙述的故事作为能指符号,那么他们的意义所指只是囿于自身或困在当下,进而显示出意义的虚无,并消解掉历史感。这正是现实本身的反映——在当代社会中,我们确实陷入了困境,难以握历史脉络,难以获得未来的希望。

二、事件:虚无的悖论性

站在政治启蒙的立场上看,电影只是呈现生活而没有激发人们改变现实的革命冲动;而电影传达的主旨,即人生是费解、复杂且充满痛苦的无意义的纠缠,也有违现实主义超越生活、进行批判的理念。但无法否认的是,电影在描绘现实、再现生活时所使用的手法,具有现实主义的艺术特征。即使在选择反映的内容时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电影所揭示的虚无感、无意义感以及历史感的丧失,也正是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现实困境。这就暴露出现实主义在面临的问题:一方面,传统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段,也就是客观、真实描绘生活的手法,难以戳破意识形态的遮蔽,因而不免陷入纷繁生活的漩涡;另一方面,历史脉络的模糊让我们感到迷茫,如果把意义留到未来解释,在看不清未来的当下,现实主义传达的意旨又当如何超越现实呢?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电影《超脱》虽然不像一般的现实主义作品那样为事情建立起鲜明的意义,也就是不遮蔽“实在界”的存在,但是,现实的“虚无”不等同于“实在”(The Real)本身。事实上,电影中的“虚无”具有悖论性质,它既试图说明现实是虚无,但也不经意间将“实在”符码化。它将本身暧昧不明的生活化约为“虚无”的符码,强调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展现人们在面对现实时的无力和困惑。因此,所谓的“虚无”并非“实在”本身属性,而是从主体的角度出发感受到的“虚无感”。

对于亨利来说,学生梅瑞迪斯自杀这一事件,暴露出了实在界的存在。在此之间,亨利是一只“空皮包”。叛逆学生在第一堂课上将他的包扔在地上,可他只是对学生说:”It doesn’t have any feelings. It’s empty. I don’t have any feelings you can hurt either.”将一切视为虚无,内心没有可以被挑战的价值观念,是他应对复杂费解的人生的态度。当痛苦的梅瑞迪斯向他寻求理解之时,亨利仍然告诉她,人生就是虚无、混乱、没有答案的。他所谓的“write it out”,用文字宣泄痛苦,也不过是一种补偿机制。在自杀之前,梅瑞迪斯收到亨利赠予的笔记本,她只是嗫嚅地接过,不发一言,因为用文字宣泄并不能弥补意义的缺失,更因为死亡让她再也用不到这个笔记本了。在梅瑞迪斯自杀之后,亨利对同事萨拉说:”I realize something today. I’m a non-person, Sarah....I’m not here.”他意识到,将人生视为虚无,或者认为人生没有意义,其实是一种逃避或自慰,并没有解决追寻人生意义的问题。无论是赋予现实意义,还是虚无地看待现实,都是对实在的一种解释,都将不可捉摸的实在符码化了。他也意识到,他并非“不是”(not)一只“空皮包”,而是“不是”(not yet)一个人。布洛赫认为,人的本质不在于曾经是的东西,也不在于现在所是的东西,而在于人面向未来所可能是的存在。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才能拥有走出现实困境的可能。

三、寓言:面向未来的希望

在虚无的、没有历史的现实中,“希望”,或者说面向未来的生成性存在,成为电影文本语境无法解释的“剩余物”,而它也将成为突破失去历史感的当代困境之关键所在。

艾瑞卡本是无家可归的雏妓,亨利好心地为他提供食宿。或许是出于弥补童年创伤的需求,他扮演着一个保护、教导少女的圣徒角色。但当艾瑞卡为亨利麻木压抑的私人生活带来一丝活力,他却将艾瑞卡送进了少管所。即使艾瑞卡苦苦哀求——”You are all that I have, please...Don’t let me go...”——他仍然忍痛让少管所带走了艾瑞卡。如前所说,始终在场的童年经历在平面化生活中产生着影响,排斥着新生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种希望冲击了他的虚无感,类似于亲情的陪伴动摇了他对现实的看法,而在他的生活中本来并没有它们的位置,其出现只是刺痛着他本已麻木的神经,让他处于更加矛盾的状态。亨利在独白中说:”We all have problems. We all have things that we're dealing with... Some days we have limited space for others.”在虚无的现实面前,亨利顺从了生活的逻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梅瑞迪斯的自杀事件让亨利开始意识到虚无感的悖论性,他此时已经认识到自己“不是”(not yet)一个人。他来到少管所找艾瑞卡。当看到亨利时,艾瑞卡欣喜地奔向亨利,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电影在此时以夕阳为背景,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但又充满希望和温馨。艾瑞卡不知道的是,她的艾滋病检查结果并不乐观。按照现实逻辑,在未来等待着她的将是死亡。这是一个充满着悖论性的时刻,无法被现实解释的“希望”在此时作为剩余物(something)显现出来。它在一切确定的现实面前都不存在,但在确定不存在的现实中又是确定的一瞬间。

能够解释“希望”这一寓言的语境并不在当下,也不等同于按照当下现实的发展逻辑而设想的未来。让它得到解释的语境,是一种从剩余物出发,回溯得到的历史。也就是说,希望的寓言是要留到未来解释的,而未来的历史不是让现实自然发生的历史,而是寓言所相信的历史,是寓言现实主义最终要揭示的、预言的未来。“现实主义的力量乃在于把‘潜伏’在当下的未来,作为历史来拯救——那些作家们不懂的生活和经验,应属弗洛姆所说的‘社会过滤器’后面的真实,恰恰是现实主义所要拯救的经验。”这正是寓言现实主义扫清遮蔽生活的虚无迷雾,突破缺乏历史感的当下困境之方式。

难得没水的一次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