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电影资料馆看了《地下》,其实最初得知影片长达三小时心底是十分抗拒的,甚至没化妆就出门了,路过便利店还不放心地购买了酸奶和软糖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电影非常好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结尾处所有角色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欢歌笑语的场景让我不禁泪流满面。映后我同朋友讲,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电影(更为谨慎的说法是近些年看过最动人的反战电影)。我要如何形它?荒诞不经、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从最初的讶异到震撼到无与伦比的感动,这是一部杂糅着政治、宗教、爱情等多种元素的史诗影片,更是导演献给南斯拉夫动人的挽歌,“从前有个国家叫做南斯拉夫,首都是贝尔格莱德。”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三次重逢——黑仔观看马高和娜塔莉燃烧的轮椅围绕在倒挂的耶稣像前无止境地旋转;象征着死亡的冥河中,黑仔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们相聚;结尾处飘零小岛上,所有人纵情欢唱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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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影片运用了无数符号隐喻政治,我也会时不时想起“共产主义是个巨大的地下室”类似金句,但归根结底政治无外乎是同自我的斗争。凝结在历史长河中的点点水珠,戳破后喷涌而出的是磅礴的情感。正如我不愿借文字评价电影内涵的深刻与否,品味电影语言的巧妙,我更倾向于这部伟大电影所带给我的瞬间感受。我想,究竟是什么人能对自己的国家怀有如此灼热的深情,亦或是它曾是怎样的国家能让人报以如此深切的怀念。这让我想到了艾青最著名的诗句之一,“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种时刻不免又会想起自己的国家,教人仇恨的土地何时才能孕育出爱的人民与伟大的文艺作品?

我在看《地下》的时候还想到,如果我之前没有看过《零年》究竟要如何是好?二者的相似性仅限于同为二战题材,但《零年》带给我的不仅是历史常识,更重要的是我通过书中所描绘的社会现象的细枝末节,开始用一个全新的视角(例如我从未反思过伴随着1945年而来的性解放风潮)真正理解战争,也正因如此我才能更好地理解《地下》,理解导演的痛恨、鄙夷与热爱,我终于不再沉湎于革命的“浪漫”之中。

我想文艺作品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不同时代、不同题材甚至是不同形式的文艺作品之间必然存在着共通点,闪耀着相似的光辉,然而这种联结本质是极为隐秘、私人甚至是无法言说的,只有通过对生活的模仿与实践得以顿悟。今天我偶然还看到一篇文章,斥责互联网“猎巫”的可怖现象——网友给以《人生果实》为代表的一系列日本电影打一星,问其理由,居然是因为主人公津端修一是战犯,即使他只是在日本战败前,被征召当了不到八个月的海军,从未踏入中国的领土。我想如果愤慨激昂的网友看过《活着回来的男人》就好了,不,以上我提到的任何一部作品都可以,届时他们必将幡然悔悟,在飘零动荡的时局之下,百姓身不由己的悲哀与痛楚。

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逐渐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人类虽然身处于混沌宇宙的中央,但是每一部文艺作品就像是一根根坚韧的细线,紧密串联着象征幸福、绝望以及徘徊于二者之间的沉甸甸的白珠;每一条细线又彼此纵横交汇,编织成一个闪烁着耀眼白光的圆形穹顶,我们倾听着白珠间互相摩擦、碰撞的声响,散乱在各处的不安被悉心收藏与重组,它依然存在并将永恒存在,然而它是以一种更为“亲切”的形态被感知、被理解、甚至是被享用;我们沐浴在炽热的光芒之中,反射出自我的微光。

但是我并非能够完全说服自己,我回想起之前同朋友抱怨,那时我刚好看完《金阁寺》,看完后竟略有些“恼火”,不如说很多电影、书籍留给我的初印象都是如此,和文本无关,全在生自己愚笨无知、缺乏感知力的气。不可否认,我时常对“确定”怀有一种偏执的向往。我焦虑于文字是否能够准确传达自己的内心;我担忧自己对世界无知无觉,这都让我倍感沮丧,就像是某一瞬间捕捉到了生的本质,却由于我的平庸让其白白溜走。

当然,热衷于自问自答的我也曾试图回答,在我的认知中,第一点,想法与文字之间的关系。我以为首要任务是敢于面对与克服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将想法落到笔头。如果说想法是底片,书写就是显影的过程,最终呈现的文字就是照片本身。一张照片的好坏,需要考虑到胶卷的质量、拍摄时的曝光准确度以及冲洗员的技术水平云云。正如一篇文章的产生,大多数情况下,最初依靠的是或灵光一现或长久以来的信念所激发的写作欲;其次,便是对技巧的挑战,通过对逻辑的运用、张驰度的把握、语言的整合,让含混的想法形成文字。我想,只有勤加练习,才有可能提高文字的准确度。

那么第二点,既然胶卷的好坏会影响成片的质量,想法即使不涉及优劣的评判,那么有没有可能某些想法存在的唯一形式即其本身?文字并非其必然的归宿。通过一部作品,探索与把握至一系列作品的脉络——一个想法诞生了,在其诞生的瞬间照耀了我,之后便化身为漂浮在泥土与穹顶间巨大而无用的晚霞。

我并不确定。但最后,我想以令我“恼火”的《金阁寺》结束这篇文章,作为将想法落在笔头上的实践之一。在我的理解中,沟口心中的金阁寺象征着美的永恒、永恒的美,既然世界上已经存在着最美的东西,那么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生本身)都是徒劳自然也合乎情理,烧毁金阁寺的原因正在于此。然而不幸的是,美并不因其载体的毁灭而毁灭,美只同认识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