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与剪辑
影片开头,王兵导演用空镜头记录了早春北方某一荒地的自然样貌。地面上尚未消融的雪,枯黄的草、破败的泥墙以及与大地连成一体呈现泥土色泽的天空,画面中央是两座矮小的砖瓦房。王兵导演只用镜头就将观众带入一个陌生的时间与空间。单纯的环境描写相比文字旁白更有穿透力,它并不是纪录片制作者内心想法确定的展示,而是一个客观的画面,需要观众以自己的价值观进行联想。同样,这部影片也是单纯的记录,没有导演的引导,留给观众更为自由的理解空间。
但《无名者》并不是用大量篇幅进行环境衬托人物的纪录片而是王兵风格的延续,以白描人物构建影片。王兵用跟随镜头记录无名者的一天。他艰难地从堆满砾石与垃圾的地洞中钻出,行走过程中王兵通过背影以及侧面角度拍摄,为观众呈现了无名者的外貌及神态细节:他大概四五十岁,身材修长,戴着一顶脱落的毡帽,裸露的肌肤布满泥土—脸模糊不清,那是一种泥土、毛发、肉体的混合物。身上盖了一件羽绒服,衣服上的黄土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已经发白。无名者佝偻着身体,弯曲得如同一只弓。他背着两麻袋的黑土,麻袋破损得似乎即将开裂。无名者双手拉着麻绳,防止麻袋掉落,迈出深浅不一的步伐,时不时喘着粗气。这些画面在晃动的镜头里显得更为真实与冷酷。
相比《青春》,《无名者》的剪辑走向显得不那么隐晦。它选择了时间顺序叙事。从早到晚,从早春至秋末的时间线连接了无名者的生活线索,而他的生活是通过劳作的媒介与自然对话。早春的清晨,他背着黑土平铺农田,保护高粱不被冻坏,捡树枝并折成柴,带回他用泥土夯住的居住处所吃午饭。土屋内不规则地摆放着袋子以及废弃的物品,它们无一例外都沾满厚厚的灰。无名者用他最舒服的姿势坐下,吐了一口痰,随后开始生火做饭。浓烟升起,迅速笼罩了整个屋子,流动的白色为漆黑污浊的色调增加了些许温暖,但浓烟也熏得无名者无法睁开眼。他从锅中捞了些许面条,放入一个原本不是碗的碗中。用两根细树枝当筷子食用起来,顺手从身旁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发黑的饼,并大口咀嚼。
夜晚,无名者早早地用破布与塑料袋封住的洞口,点燃煤油灯,洞内火红和黑暗并存。无名者从容地收拾了东西后就钻到地底,拉上布条,等待新一天的开始。
春季的镜头明亮了许多。高粱生长,无名者仔细观察每株的长势,并挑出残次品。夏季,高粱已经长得比无名者高了,他也早换下了笨重厚实的衣服,戴上了更为轻便的鸭舌帽。夏季暴雨更为频繁,无名者必须经常加固房子,他将一些破布置于泥屋之上,不知是否是出于吸水的目的,他同时借雨后的泥用来加固土墙。
秋季收获,无名者摘下了他的帽子,眉眼间流露欣慰。此时,高梁结穗,从画面上看应该收成不错。无名者精心挑选着他在墙边种植的瓜,并把它带入房屋处理。新鲜的瓜果与蚊虫乱飞、破败脏乱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对比。无名者先用抹布擦拭,再用剪刀切除外皮,最后剪下果肉,放入锅中烧制并享用。王兵导演完整地记录下整个过程,这也许是无名者最为喜悦的时刻。
影片结尾,季节轮回到冬天,无名者背起麻袋再次向远方走去。至此,全片结束,无名者的生活也形成了闭环。
本片清晰的剪辑还体现在对称性上:无名者背起行囊沉重地走进故事,最后也以同样的方式走出故事。高粱始于初冬的苗,逐渐长大,最后收割,开启新的轮回。我与无名者共同度过了一个半小时的无言时光。正如前文所述,无名者在自然中劳作,导演也未进行任何互动,只有户外偶然的拖拉机声才可能是无名者与人间的唯一联系。
“现在”的意义
在盛行宏大叙事的年代,王兵导演反其道行之,从个体“观察者”的视角出发,去观察另一或一群个体:《无名者》中的无名之士。《和凤鸣》中追忆往昔的和女士,《青春》中鲜活的年轻生命,《铁西区》里踌躇惘然的生命,一个时代真正的性质,并不应该由白纸黑字的规定以及喇叭喊出的声音所决定,而是应该由处在其中的普通人评判,他们的生活与感受才是最为真实的表述。若没有强大的根基,再宏伟的大厦终将会倒塌。
在观看之前,我对这部电影有些许了解,我不禁猜测无名者背后的故事,他的工作、身份、家庭以及他流浪的前因后果。我本想从影片中寻找答案,然而并没有,观影过程中,我不再报以同情的目光去看待无名者,而是出于尊重这一客观事实。影片省略了过去、未来,将矛头直指现在。他保持了纪录片的客观,也防止了先入为主概念的扩散,而现在对于我们的意义便是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之人以如此的方式生存。
生活意义的定义
生活没有规定的意义,我们所理解的意义不过是自己对自我生活满意而带来的积极情绪。因此,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轨迹,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选择,而我们又常常以自己的三观去评判他人的选择,这是不对等的考量方式。生活的不确定性决定了我们注定要面临许多抉择,每次克服选择的同时,我们就在创造自己生命的意义,许多人以物质生活艰苦来否定了无名者的生活意义,然而,无名者物质条件虽微薄,但他对生的信念以及存在的尊严给予了他面对接下来的不确定的动力,而当他走过春夏秋冬,他便书写了只属于他个人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是躺在床上刷刷手机随意评判他人的人所体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