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姜子牙》里,阐教教主元始天尊高高在上,掌控时局,借大义以为己而谋,遭姜子牙“撕下假面目”后亦不悔改;于全剧末,便只得由更加至高无上的鸿钧老祖来施以惩罚。观众或许一眼看出,在《天云山传奇》的片尾,也是由更“正确”,代表着新时代党的前进方向的“第一书记”,来惩罚曾被视为这一“秩序”代表的吴遥。而元始天尊和吴遥的反应可谓高度相似:表示惊惧,随后臣服。

《天云山传奇》上映五年后,另一部纪实政治电影《T省的84-85年》也被指出相似弊病。在“党大还是法大”、“法治”(rule by law,用法律来治理他人)还是“法制”(rule of law,建立法律制度)之间择后者站队,似乎实为80年代伤痕电影的一大主旋律。法律看似忽然得到了胜利,然究其背后推手,却总只是党内另一批政治力量在活动,是另一崭新政治路线在谋求“新的胜利”。于是许多人纷纷创制文艺作品,画出最好看的“新时代”脸谱,要在电影里把过去的丑恶一棍子击昏在地,继而两头都有了交代。

但谢晋不愿给出这个交代。

电影细节中,那隐隐约约对这一主旋律“胜利”叙事的不满,是可被窥见的。试举两例。吴遥也曾被打入牛棚,而这一幕直到影片将近结束,才通过宋薇的讲述,配以一个平行运动的中景镜头(而非以特写来凸显其落魄),来回忆文革往事。为什么要在临近片尾处再添波澜呢?汪曾祺回忆文革时为江青创作样板戏,反派人物,丑恶言语,是不必给他们留出人性空间的;要悔改,找党正面人物去。与之相反,谢晋不仅要给吴遥写清楚这一条人性中潜藏的悲剧来路,而且似乎更是想说:有了什么什么经历,这些通通不是你今后整人的借口。这一感慨,于经历年代末风波的北岛一代诗人眼中再度重来。

“宋薇怎么没有来?”这是冯晴岚病卧榻中、弥留之际的虚弱疑问。在剧本设计上,这使本已合拢的故事线,像沥洗白菜一样忽地被拿出水,洒落晶莹莹的大片水花;宋薇一来,便是用“总结思想”的几串草绳胡乱困扎,拍完了,白菜垒垛,拿去卖了,那样便不好看。即使是“反思三部曲”中的这样一部《天云山传奇》,谢晋仍不愿意让自己的反思草草售出。他再也不讲罗群今后的事情,不再讨论罗群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吴遥;回头自宋薇处起笔,速写了小学儿童们手中的鲜花,感叹“失去的,永远是失去了”,复展开新时代建设的腔调熟悉的蓝图画卷。

宋薇走后怎样?这似乎才是谢晋借晴岚之口抛出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天云山传奇》才得以被称作谢晋的“个人电影”。这些思想上的张力,与人物台词的反日常化结合起来,体现了作者在表达上的“失语”:他笔下的人物,再也不能用他们的语言来叙述未来了。谢晋期待着新语言的来临,正如晴岚临终之际,期待着故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