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同游的故事线并不复杂,影片出现过三次黑幕转场,女主角也辗转于三地,让不同的经验穿过自身。荔枝园无措,越秀区水荫路不安且浮躁,香港则是陌生与惊喜共存。影片大量使用空镜头,摄入广州与香港的街道小巷与市井生活,美术是曾经负责过许鞍华导演《桃姐》的潘燚森老师,影调很舒服,细节很扎实,让情绪——这个故事的主要推动点弥漫,并完成影片的整体构建。

空间和视听的相互配合,展现了导演对电影媒介的迷恋。塔可夫斯基曾经把拍电影比作“雕刻时光”,《人海同游》的英文名“borrowed time”(偷来的时间)仿佛暗中了这一主题。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创作中,时间被用来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和生命意义。而在《人海同游》中,麦婉婷的“寻父”之旅也是一次探索和发现的过程,她通过这段“偷来的时间”去寻找自己和家庭的秘密。

影片开场于一场家庭聚会,麦婉婷在荔枝园中与众人格格不入,孤独地站在画面一侧。随后,镜头转至她独自一人,在茂密的荔枝林中缓缓剥食荔枝,红色的壳片逐一落下,形成一道美丽的轨迹。电影细腻地捕捉了这一过程,其美学风格与《蓝》中的“方糖融入咖啡”相呼应,展现了具身体验和时间感知在电影艺术中的重要性。

原本,麦婉婷应当会这样生活:继续融入未婚夫的家庭,与退休的母亲闲聊,以及继续追讨逾期的欠款。然而,一系列意外事件——小偷的入侵、一把隐藏多年的钥匙、母亲在香港的孤独身影、以及一位借贷人失踪引起的被泼红油的回忆,促使她突然踏上了前往香港的“寻父”之旅。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提出的“刺点”概念,描述了摄影作品触动人心的一面。对麦婉婷来说,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刺点”成为了她暂时逃离现实的契机。她的旅程缓慢而缺乏戏剧性,就像所有初到香港的陌生人一样,她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感到尴尬,却意外地发现,这种陌生感带来的自在,胜过了与亲近之人难以沟通的困境。

在平实的影调下,导演设置了许多介入与塑造了现实的媒介:妈妈的游戏机、旧相册、初到香港的出租车、天星小轮、打口碟等,这些真实的生活物料有着高度可辨的空间感和时代性。

而我这里想重点分析的,是声音作为媒介的使用。其一是在地性的声音表达。地方声景的特质是人们日常生活空间的重要方面,不仅是身份认同的建构方式,也是身处其间的、与情感相联结的居所。世界真细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留心聆听,这首《世界真细小》并不止出现一次,它曾经化为背景音出现在广州部分的片段中,熟悉的人一下子被唤醒每天早晨被洒水车叫醒的记忆。麦婉婷与前男友北角城阳街买豆泡,偶遇一班侨胞南音演奏《鱼沉雁杳》,”鱼沉雁于杳,伊并无封书寄返不汝”,一曲缠绵细腻,听曲人亦是曲中人,实在闷人心酸。此刻,音乐作为一种媒介,不仅展现了文化的内涵,更是人物情感的触发点——她意外得知母亲并非父亲的元配,这样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无法启齿。困惑、疑虑、委屈种种情绪,在这曲深情中逐渐化解,母亲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地深爱着他人的女子。麦婉婷和前男友冒雨回出租屋,窗外台风呼啸,屋内似有暧昧流动。两人一起听过去的一张打口碟《borrowed time》,观众并不能如期听到音乐响起,背景音依旧是海、台风与雨水混杂的环境音。正如情感表达的最高境界是在激烈的情感中达到内心的平静,最深刻的倾听也不仅仅是听到世界的声音,而是在静默中等待和感知那些即将出现的声音。

广州部分和香港部分的摄影风格并不那么统一,台风天来临后,差异更加显著,这也是导演本来想达到的效果。从出租屋投影热带雨林的意识流影像开始,电影叙事游离于”寻父“的线条,呈现出东南亚神秘主义的色彩。雨林的段落创造了一种使用DV机的伪记录感,抽离出城市,他们进入雨林寻找食梦貘的踪迹(在人们的梦中,它们以噩梦为食,留下美好的梦境)。

人类学经历了声音研究的大爆炸,斯蒂夫·费尔德的《Sound and Sentiment》是声音人类学的奠基之作,探析卡鲁利社会的文化生活与卡鲁利自然世界(热带雨林)和精神世界的关系。克鲁利人通过模仿鸟的鸣叫声的方式作为表达自己失落、伤心情绪,这一研究视角在影片中得到了呼应,博士通过鸟语与鸟类的对话,展现了人类与自然界的沟通尝试。与此同时,麦婉婷与前男友的游荡,不仅是一次个人的情感之旅,也是与上一代父母故事的对话。多重对话层叠交织,极大地丰富了电影的文本内涵和情感深度。

食梦貘没有出现,而当自己主动穿过那片迷雾,”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你“。食梦貘的隐喻与她对父亲的寻找相呼应,油麻地果栏她见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对视无言,记忆与情感归位,完成了从寻找到自我归属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