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和朋友们一起看了《秋日奏鸣曲》,我受到了极其密集的情绪冲击,这让我想起了之前观看香特尔·阿克曼作品时的体验——人物的内心被不断外显化,影片中几乎每一个片段都能单独抽出来进行文本细读和讨论。

最让我关注的角色是母亲,她是一位完全反传统的母亲,一个极少见的、在家庭结构中缺乏母职的人物。她没有履行社会要求母亲承担的责任,她把自己作为艺术家放在首位,自我意识极强,向外散发魅力,享受外界的认可。如果把性别倒置,故事可能会完全不同。假如艺术家的身份是父亲,我们看到的大概就是最传统的家庭范式:母亲留在家照顾孩子,父亲常年在外创作,甚至可以以积累灵感为借口有外遇,而社会对此也不会过多指摘。在这种结构下,女儿们大概也不会对父亲有如此强烈的爱的索取,或许她们会和母亲一同崇拜父亲,当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父亲回家时,表现出真诚的欣喜。

然而,当艺术家的身份落在一名女性身上时,她的一切选择都会被放大和审视。社会要求母亲必须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因此当她追求自我时,便会引发一连串强烈的影响。性别倒置之后,这个艺术家背后的人从女人变成男人,一切又是如此不同。父亲不仅没有给予女儿足够的爱,在妻子缺席时反而陷入痛苦,需要女儿来安慰。于是,大女儿伊娃不得不替母亲承担起情绪劳动和家庭责任,并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扮演起照护者的角色。她既要安抚父亲,又要维持家庭关系,最终成为那个默默牺牲的人。这种责任的转嫁让我感到非常难受,好像在这个结构里,女性总是被迫牺牲。

为什么一位女性艺术家一旦有了母亲的身份,就必须要去给予爱、必须要去自证?而这样的困境从未发生在男性艺术家身上。母亲的艰难在于,她一方面需要模仿男性艺术家那种潇洒向外的姿态,另一方面又要承受社会和内心对她“缺位”的拷问。她也许想弥补和女儿的关系,却害怕真正面对,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做母亲(但这样又有何不可呢?)——这种拉扯本身就是痛苦的。

但从大女儿伊娃的角度来看,她的痛苦同样令人心碎。影片中母女的对话是全片的核心,而让我感到最窒息的地方就在于母亲始终“自说自话”,无论是主动讲述自己的经历,还是回应女儿的叩问,她都牢牢掌握话语的主导权,总是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当女儿终于在这个夜晚鼓起勇气倾诉时,我原本以为母亲会安慰她,或至少展现出一丝歉意,她却没有。女儿诉说着童年里母亲不在身边的失落与长期的孤独,可母亲依旧不去回应,而是继续讲述自己的经历,这种绝对的话语压制让我感受到一种咄咄逼人、完全不由分说的力量,仿佛母亲的主体性和自我强大到她必然要去吞噬女儿的自我。

大女儿的控诉是她前半生所有压抑情绪的集中爆发,她终于能够把这些感受完整地说出来。母亲缺席了她的成长过程,却在某些短暂回归的时刻突然给予一种过度的、她并不需要的“无微不至”的关注,对于女儿而言,这种爱既陌生又压迫——明明你离开了我那么久,根本不懂我,却又在短暂出现时不容拒绝地掌控我。她既渴望母亲的爱,又被这种所谓的爱困住,无比窒息。而她无法将这种矛盾清楚地告诉母亲,这种说不出口的痛苦才是最伤人的,她不想伤害母亲。爱的索取与爱的压抑交织在一起,令人深深心痛。

影片结尾大女儿在信里为自己的控诉向母亲道歉,并写下“希望我们还来得及再去爱护彼此”。大女儿对母亲既爱又恨,她在和母亲的相处中没办法真正实现自我,她的人格是不完整的,她渴望母亲的爱,却始终得不到。她必须像照护者一样去照顾母亲的情绪,给予母亲想要的爱,但她又害怕自己的索取会让关系就此破裂。最后她仍然希望母亲能爱她,哪怕是在混乱不堪的心境中,她依旧在寻找爱,这也是影片结尾让我最难以释怀的地方。

还有一条非常微妙的情感线索,是母亲在和第一任丈夫约瑟夫分开后,带着第二任丈夫李奥纳多回到家中。她没有意识到小女儿海伦娜爱上了这个男人。大女儿目睹了一切:当小女儿海伦娜陷入爱恋时,她整个人光彩夺目,病痛似乎都缓解了,但母亲完全没有察觉。小女儿对母亲的爱与恨极其浓烈,她最后那段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嘶吼,在我看来比大女儿的理性控诉更为强烈。她既渴望母亲,又怨恨母亲,也许正因如此,母女二人都爱上同一个男性的设计是如此微妙(虽然这部分我并未理解)

整部电影的信息量非常大,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前一段,下一段又接踵而至,不仅仅是母女关系的故事,更触及到性别角色、家庭责任、爱的索取与牺牲等议题。它让我觉得沉重而复杂,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值得反复消化,反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