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打破了电影,真实电影和直接电影的界限,却丝毫不失电影感,贵在真实同样赢在真实。

搞艺术拍电影有三种程度的困难:保持高雅最难,由俗至雅次之,由雅至俗更次之。在我看来,前两种困难是同一种困难:追求高雅的困难,因为高雅不仅“往往”“通常”代表低收益而基本等于勒紧裤腰带的低成本拍摄,假定三种困难的承担者都已是知名导演,保持高雅之难难在这位导演将过上一辈子娱乐圈修道士般的日子,看着别人家的香宅豪车大佬酒局不断,抵御诱惑历来是最困难的。由俗至雅难在体验过奉承大众带来的高额收益过后,能够主动放弃利益承担追求更好名声带来的名利双失的风险,事实上现实中没有几个导演做到转型成功,能够自如地“舍得”也是很困难的。由雅入俗则不能一概而论,一等名气大作品硬名利双收,二等放下身段迎合观众,三等丢掉脸皮把握金钱,总体上是不如前两者困难的,而前两者在追求雅的过程中,总要失去大量现实的利益,这个维度上两者是相通的。

大鹏显然是当中的由俗至雅者,除了对票房收益的追求,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有情怀的导演,从缝纫机乐队中就能够看出导演对家乡小城,过去梦想的眷恋与重塑的欲望,这在商业片导演当中是不多见的。这部电影完美地凝固了真实电影的所有优点,同时对真实电影中往往要回答的伦理问题做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导演将拍摄对象转为自己的家庭,几乎能够做到最大限度地让被采访者以放松的状态真实的呈现自己心中的想法和观点,导演不做评判,不做引导,影片的主要情节正如导演自己所说,一切听从天意。

这部电影最打动我的有两个段落,一个是屋内争吵的段落,一个是记录屋内争吵的段落。什么是好的表演,这是困扰每一个专业演员的问题,却不是非职业演员的问题,每一个非职业演员都是自身世界中的第一主角,只要他们能够做到无视摄像机地在镜头前活动。列夫朗道提供的方案是360监视式的偷拍,而真实主义提供的方案是引导被摄人沉浸在与导演建立起的良洽氛围中从而忽略摄影机的存在。大鹏的这部电影是真实主义中的佼佼者,就像四个春天中的父亲母亲,如果把他们看作普通的两个老人,他们只是在自己家里养花做饭,而如果把他们算做电影演员,他们则提供了无可挑剔的完美表演,且这样的表演是无需回答任何伦理质疑的。屋内吵架的段落确确实实地做到了无视摄影机的存在,一个简单甚至简陋的炕上,营造这样的情绪张力哪怕由达斯汀霍夫曼来也颇为费力,却是这个普通农村家庭的真实一夜,事实证明,艺术并非高于生活,艺术只是将生活的桥段取舍后的重新构型,真正的艺术就是生活,现实主义才是艺术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源泉。真实电影的精彩之处在于被摄人会在镜头前表演自己的生活,就像书记中郭永昌口中的现实与真正的现实所产生的微妙张力,同样存在于这部电影记录屋内争吵的段落,演员丽丽与真丽丽屋里屋外的反差令人悚然,导演同样没有做任何评价,这一点看似稀松平常,却是相当高明的。“为什么十年没回家”这个问题导演并没有深究,我相信如果刨根问底,不管是不是真实真心的,她会给出一个自己的回答,或许生活所迫,或许亲情就是没有观众想得这么重要,但导演没有这么做的同时用一组与父亲痴呆模样或者父女多年前的合影蒙太奇做出道德追问,而回应观众的只有一声叹息:真丽丽又何尝不可能是听一首鲁冰花就会流泪,同情电视里无家可归者的善良人。她只是一个像我们一样赚钱不多的普通人,她只是像我们一样没有能力去做想做应该做却做不到的事情的普通人,只是要生存,面对可怖的现实无能为力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