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香港,抽空和老友相约在红磡宝石戏院观看了这部期待已久的《破•地狱》。

从红磡站C2出口出发,约十分钟步行距离,沿路风景从车水马龙的现代交通枢纽,逐渐切换为充满岁月痕迹的老街,从1970年开始营业的宝石戏院,便安静地位于此地街角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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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拍外观了,图源小红书,具体见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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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影厅出口就是许冠文《半斤八两》的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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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偶遇的电影的取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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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狱》是一个关于香港红磡另一侧面——殡葬业的故事,相较于火车站、演唱会,仅一街之隔的丧葬业态则鲜少为港人以外的大众所知。刚好翌日工作相关的设计论坛中,有谈及“如何以文化体验激活城市”的议题,忍不住畅想,要是将《破地狱》设为宝石戏院常映剧目,并通过有相关文化保育项目,在这里打造关于“生”与“死”的独特香港文化体验街区,使之成为类似大馆的活化改造案例,似乎也是一个挺不错的提案。

如果影片的热映,能令大众重拾对于香港本土作品的信心,并唤起社会对于传统行业的关注,那么《破·地狱》的确值得被大夸特夸。

但回到电影本身,不得不说,这是一部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的影片。导演有太多要讲述的观点,生死议题,女性议题,家庭议题,过多的着力点让电影表达显得零散而缺乏连贯性。特别是影片后半段,导演将重点聚焦于于文哥家庭的故事,虽细腻入微,但不免老套与陈腐。

令人无法释怀的是,作为双男主之一的道生,似乎由始至终并没有真正走出困境。即便导演称自己改了48遍,才有了这个所谓充满希望的结局:道生接受了女友美玉怀孕的事实,两人携手,似乎穿越了人生最黑暗的隧道。但在我看来,他踏上的,不过也是和前人并无太多差别的回头路,甚至更惨。

无论新生意还是新生活,道生的未来似乎都没有影片中试图表达的那样充满希望。

“守旧”与“创新”的失衡

道生虽然被文哥多次嘲讽“一切向钱看”,但比起唯利是图,他身上更多具备的是为了生存,既卖力也敬业的职人特性。道生在婚庆行业所遭遇的困境,也是当下走向萧条的职业的代表:击败你的并非不够努力,而是不被需要。而道生被迫转型从事的殡葬业,虽然暂时看起来收入颇丰,但同样也是一个被传统桎梏,需要变革与突破的行业,否则时代所淘汰的命运,也迟早会来临。

由此,没有任何资历与经验的道生,脱困之路只能是求变与求新。在影片一开始,道生就提出了自己立身红磡的核心竞争力:尊重顾客的个性化需求,不拘泥于形式,量身定制最适合的解决方案。道生与文哥,既是在职业分工上,行街与喃呒一文一武的组合,又是在服务理念上,一新一旧的存在。

影片中运用了很多新旧对比的符号,象征两位搭档理念的冲突与对话:西装与唐装,英文与中文,沙发与藤椅,咖啡与大红袍……而在影片最后,文哥穿上了西装,用上了英文,子女与父亲和解,两位男主共饮大红袍,齐唱南音,形式上看似融合的新与旧,内核却不过是新瓶装上旧酒而已。

在现实中,作为现代国际大都会的香港,同时也保留着最为浓厚的传统文化观念,以之为代表的殡葬礼仪业态更是一个融合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元素的复杂体系。而在影片中,香港葬礼文化中的多元性与包容性被弱化了,甚至给人一种“破地狱”才是葬礼的唯一正宗的错觉。

同样地,道生所倡导的现代服务理念与创新精神,也被弱化和忽略了,他所尝试转型的突破之举,例如以婚礼策划的思路来策划葬礼,在影片中是作为闹剧来呈现的。可以理解电影为了避免沉重,需要添加喜剧荒诞的元素,但是却牺牲了道生这个人物角色的合理性。道生从头至尾都奉行着顾客至上的专业服务理念,他的“行业首秀”可以是在“隆重但不走心”中遭遇挫折,但不应该在“没有做必要的背景调查”这种低级错误中翻车。

由此附带的“丧事喜办”、“定制纪念品”理念,也顺便被文哥所代表的资深从业人士者嗤之以鼻,认为是图利的唬人伎俩而已。

而大部分道生的成功,看似不守陈规,却只是更为正面的“守旧”的展现:大胆接下同行所避讳的“疯母亲”业务,解题思路是找到“老传统”——现代还仍旧营业的义庄。破除同行不尊重逝者的坏风气,学会事事亲力亲为,为逝者更衣和化妆,体现的还是“老规矩”中的人情味。

在“同性爱人”篇章中,虽然有道生破旧立新的零星展现,例如他在化妆前,以逝者的名字“嘉文”而不是“梁太”相称,甚至有违职业操守,“偷骨灰”给真正关心逝者的女友用于纪念。但这些创新的闪光很快就淹没于支离破碎的情节中,直到影片最后,导演似乎又重新想起来了道生肩负“破局者”的功能,在文哥的葬礼上,浓墨重彩地展现了一场破除传统偏见的“破地狱”。

道生何来的底气怒斥同行,不怕以后在红磡找不到做破地狱法事的喃呒师傅吗?但因为没有展开叙述香港殡葬行业多元文化存在的现象,没有足够篇幅呈现道生为行业带来的新局面和新气象,所以他对于文哥葬礼的策划,显得如此不计后果而莽撞。

并未释怀的家庭执念

道生的事业线虽然支离破碎,但好歹还有可圈可点之处,相比起来,道生和女友美玉的家庭线则更加悬浮苍白。

道生为什么奉行不婚不育主义?一开始以为他和美玉的关系,同样也是和文哥家庭新旧理念的对照组,看到一半发现我想多了。从电影的细节可以看出,他和女友美玉的关系一直是融洽而亲密的,那为什么人到中年的美玉,又突然陷入“拥有下一代才是拥有完整家庭”的单方执念?

道生反驳女友的说辞固然“渣男”,但高龄产子,无论是对身体条件还是经济状况,确实也需要慎重考虑,怎么一场文哥葬礼之后就突然鸡汤上头,所有的现实想法都抛之脑后了?

这些情节因为缺少足够的铺垫,就显得十分生硬,简直就是为了冲突而硬写冲突,为了和解而写和解。

据说电影可能会推出加长版,补足道生的家庭线(报道参见截图),看完介绍,我只觉得emmm……这是照着《入殓师》写道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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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都2025年了,还是更为期待香港本土电影走出对于昔日荣光的怀念,着眼于当下,聚焦更具探索性和创新精神的表达,这也是一种创作理念的的“破地狱”吧。

最后补充一些粉丝角度的观影感受:

不知是创作者有意为之,还是我代入过深,当戏中的道生为文哥换上西服套装,斟满一杯威士忌,隔空举杯道出一声:“多谢,文哥”时,那一刻我出戏了,我看到的是黄子华和许冠文两位演员的故事。

第一反应是联想起演员黄子华作为嘉宾,在第40届金像奖上,为许冠文颁发终身成就奖的一幕。

(这段颁奖完整版cut: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Ar4y1779r/?share_source=copy_web&vd_source=2f6640b93c1023fd9098b81d26a185c4

1990年,郁郁不得志的黄子华破釜沉舟,以告别娱乐圈的心态,完成了首个栋笃笑演出《娱乐圈血肉史》,大获成功迎来事业的反转,也因之被许冠文相中,参与了电影《神算》的编剧与演出。之后两人在事业上虽然并无更多交集,但这段伯乐之情的往事,成为盘点黄许二人笑匠生涯时,经常被提及的佳话。

在颁奖礼上,黄子华的颁奖辞之一是:“我最大的终身成就是为许冠文颁发终身成就奖。”

许冠文的领奖感言之一则是:“啊,这么快就买单,那我今后岂不是没得捞(最佳男主角)?”

今年《破·地狱》入围金像奖已成定局,悬念无非是捧回几个奖杯,所以人生啊,话不要说的太满,只要没下车,就无法知道命运会安排在怎样的站点停靠。

电光火石间,又想起更多与此地的羁绊:

大约是2010年末,我坐在红馆观看黄子华《娱乐圈血肉史二》,这场演出可以看作是黄子华出道之作:《娱乐圈血肉史》相隔20年后的续集,也是他对演员梦想的一次完整回顾和盘点,也正是在这次演出中的科普,我才知道原来红磡也是殡葬业的聚集之地。

又是在红馆,我见证了黄子华的最后一场栋笃笑演出,和舞台上的表演者和全场观众一起大哭。

(在红馆因为last show哭成一团的我们,万万没想到又在此地因为last dance而哭,double kill的回旋镖啊!!!)

那时候我们以为告别的是一个人的演出,现在才知道,我们告别的,原来是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