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女主人公娜拉从幻梦中觉醒,认清了自己的“玩偶”身份,决定出走。自此,“娜拉出走”成为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学现象,对娜拉出走原因及结果的分析也为女性争取自我解放提供了精神和理论依据。无数艺术创作者选择让他们的人物“出走”,从而集中表现个人与传统的冲突、自我重建中的艰难、无处可去的现代性处境等一系列矛盾。
电影《驴得水》也沿用了“出走”的设定。影片末尾,伴随着彩色的小球滚落遍地,校长女儿孙佳独自坐车离开学校,前往延安投奔大哥。
孙佳的“出走”无疑是有寓言性质的。无论是谈论影片本身设定的时代背景,还是将其视为影射当下的讽喻寓言,我们都不难发现,《驴得水》通过对三位女性主要角色的塑造,揭示了现代女性优良品质与中国传统男权观念的冲突。
因此,本文将从“孙佳出走”这一结局谈起,探讨她“出走”的原因,以及影片中其他女性在“出走”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进而分析女性“出走”面临的困境和挑战。
1.“成功”出走的孙佳
作为一部以民国为背景的现代主义荒诞派作品,电影《驴得水》讲述了一个披着喜剧外衣的悲剧故事:民国时期,在偏远乡村的三民小学中,有一群“品行不端”又“心怀教育理想”的知识分子。为了拿到教育部的拨款,他们将一头担水的驴虚报成一位名叫“吕得水”的英语老师,以维系这个凋敝村庄里仅有的学校的运转。一天,教育部特派员突然前来视察,他们惊慌失措,不得不改造文盲铜匠,令其伪装成 “吕得水”蒙混过关。然而,两个月后,特派员再次到来,连同老师们编造出更大的谎言,企图诓骗外国教育家的资助。最终,东窗事发,摇摇欲坠的一切都走向了崩塌。
孙佳是校长的女儿。她正义感强,性格倔强。从影片开头驴棚失火,只有她坚持救火并声称要告发众人,到后来她手写举报信,她始终主张“骗人就是不对的”,不与其他蝇营狗苟者同流合污,在离开村庄之前仍然认为“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糟”。与众人在威逼利诱下的屈服不同,孙佳自始至终扮演了一个非黑即白的理想主义者形象。因此,最终也只有她“成功”出走,逃离了一地鸡毛的小村庄,去往另一个“希望之地”。
然而,孙佳的出走只是结果上的成功。为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做出了一定的妥协。
结尾处散落的彩球是自然科学老师周铁男送给孙佳的礼物。周铁男对孙佳心有好感,但始终不曾表明。孙佳不爱穿裙子、照镜子,喜欢孩童的玩具,这些刻意抹去性别标识的设定体现出孙佳的天真无邪,以及其尚未完全萌发的性意识。一开始,她与铁男的感情是纯真、青涩的。然而,率真热血的周铁男在手枪的威慑下失去了骨气,甚至眼见着女老师张一曼被人侵犯而不敢上前阻拦,并且制止孙佳去送举报信,称“你太幼稚了,你就是一小孩儿”,两人也就此决裂。最终,铁男只能目送着孙佳离去。“孙佳出走”也象征着两人朦胧爱情的破产。
孙佳临走前,父亲与她告别。校长父亲声称和在延安的大儿子已划清界限,孙佳却最终出走延安,体现了父女二人思想上的彻底矛盾。事实上,从影片开头驴棚失火,父亲为安抚孙佳独自担责,孙佳被迫放弃告发,到后来父亲为权势所迫跪地恳求,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将她嫁给铜匠,孙佳也加入到骗局之中,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带有传统父权制色彩的亲情始终凌驾于孙佳所奉行的所谓“真理”之上。这也恰恰证明了,此前的孙佳一直是个“不彻底”的反抗者。因此,孙佳携着“骗人就是不对、做错事就应该承担”这一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出走,也是与传统意义上的亲情告别。
孙佳是影片中良善的化身。她本是个非黑即白的理想主义者,最终却只能面色沉重地坐着驴车出走。闹剧收场之后,恰如遍地散落的彩色小球,孙佳孩童般的纯真已不再。
2.渴望出走的张一曼
张一曼是三民小学的数学老师兼会计。作为三民小学知识分子中唯一的女性,她前卫、向往自由,却为世俗所不容。她追求真正的爱情,追求时尚与审美,会把飘落的大蒜花当成下雪,是一名浪漫主义者。
她渴望出走,于是拒绝了裴魁山的求婚和西南联大助教的邀约,“好不容易找到个没人管我的地方”“想活得自在点儿”,也不顾世俗对她“放荡”的指责,试图寻求肉体和精神上的“反传统”。
事实上,对于母爱缺位的孙佳来说,“一曼姐”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她为孙佳和其他学生们缝制衣裳,给孙佳修剪头发、向周铁男打探他对孙佳的情感。作为孙佳成长环境里唯一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张一曼促成了孙佳女性意识的启蒙,也是孙佳的朋友和精神力量之一。
然而,当她为了顾全大家的利益与铜匠进行了肉体交易后,她便成为了三民小学的“羊脂球”,被冠以骂名。为了报复,铜匠要求众人对她进行荡妇羞辱,又剪去她美丽的、象征着女性特质的长发。传统道德观念和封建父权思想的联合绞杀逼疯了张一曼。至此,张一曼的出走彻底失败。在故事的最后,当男教师们庆幸劫后余生而终于将她想起时,她却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张一曼的结局折射出女性在寻求解放过程中的艰难处境,也反映了特定历史文化和伦理道德对女性意识的压制。追求自由却被传统婚姻观念所束缚,具有学识却因所谓“作风问题”被发配驱逐,追求美丽却被暴力杀死美丽。
对张一曼而言,她渴望出走,却为世俗所不容,但在精神上,她成全了孙佳的出走。
3.无法出走的铜匠老婆
铜匠老婆样貌丑陋,但是非分明。在影片中,她面色狰狞地破口大骂,扯着丈夫的头发来到三民小学兴师问罪,为影片增添了一些喜剧色彩。她没有受过教育,甚至没有自己的姓名,喜欢用原始的暴力方式来处理问题,只想着维护自己小家庭的完整。
铜匠老婆是传统意义上的“悍妇”。作为男女不平等的传统婚姻制度的产物,“悍妇”们无视封建礼教对女子“三从四德”的约束,积极主动地争取自身权益。铜匠老婆不像其他人一样披着文明的外衣,她敢爱敢恨,当发现丈夫出轨后,她毅然前来向教师们讨说法;而丈夫被欺辱时,她也勇于反击,“你们才是牲口”。铜匠老婆不事雕琢的“真”,恰恰反衬出知识分子的伪善和强权阶层的压迫,也体现了现代女性意识的萌芽,以及对传统“夫权为大”观念的反抗。
当然,铜匠老婆眼界、身份的局限性决定了她并不具备出走的能力。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出走的孙佳一样,都拥有着黑白分明,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世界观。她们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存在灰色和中间地带。此外,尽管没有文化学识,但她摆脱了过往女性在家庭中的依附关系,用直接的方式维护着自己小家庭的正义与自由。当看见铜匠与孙佳的婚礼闹剧后,她戳破谎言,将影片推向高潮。客观上,是她最终从婚姻束缚中解放了孙佳,成全了孙佳的出走。
4.结语
电影《驴得水》由话剧改编而成,上映后引发热议。因其时代背景、故事题材的敏感性和特殊性,有学者将其称作“历史寓言”。而“孙佳出走”,作为整个寓言的最后一环,完成了电影首尾的呼应,也再次唤起对人性的探讨。
孙佳坐着驴车离开小城,前往那片“希望之地”,正如电影开场处,她赶着驴车,带着象征着希望的清水到来。鲁迅先生曾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孙佳选择了她的路,选择了出走,而影片之外,那些更加美好的希望,仍等待着更多人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