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劝导多多走出小镇时,艾弗特说再回来时每件事都会改变,“线断了,你会发现人事全非”,然而托纳多雷似乎给我们某种暗示:线没有断。无论多多三十年的出走是一种艺术上的,或言之美的理想上的流亡还是游牧,临到末了,还乡的愿望还是感召着他回到了姜卡尔多。

“时空三部曲”之中,《天堂电影院》显得最为平淡,灰蒙蒙的战后意大利南方小镇,几乎平铺直叙的线性时间,难以调制出高潮的多线叙事,构成这部接近三小时(导演剪辑版)的影片的总体基调。色彩的缺失以及偏向昏暗的光影运用使得它天然带着点忧郁气质。

酷爱电影的男孩沙维图迪维多无疑和当时的大多数居民一样,是被战争有形或无形劫掠的受害者——战争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而对于这种父爱的缺失,年幼的他并不十分敏感,当母亲因为确认丈夫的死亡而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揽住少不经事的儿子以便给予安慰时,多多却因为张贴的《乱世佳人》电影海报而由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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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牺牲、有人得势,也许大战刚刚告一段落,也许下一场战役一触即发,但是生活一方面把人抛掷到过去和未来都模糊的境地,另一面倒不允许每个人都顺理成章地当弃儿,它用美、用爱、用理想或者其他什么驱赶人们向前走去。小镇居民不是当真将影院视作天堂吗?

荧幕上的嬉笑怒骂仿佛也如他们亲历一般,他们游牧者一样一边生活、一边浪迹、一边寻找所求,自己就立成一道微光,掠过战争的创伤、贫困或枯寂投射在人群聚集的广场上。有人选择留下,有人选择离开,当然也有人从未有所选择、从未意识到可以选择,生活在平淡又不乏激情的步调中推进。每个人都朦胧地感觉到自己有所求,像在多多生命中充当起老师与父亲的忘年交艾弗特提点的那样——“人都在追逐一颗星星”,要想走出人人心中的马贡多,须得有所取舍,才能离开贫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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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回来,不准想我们,不准回头,不准写信,不准妥协,忘了我们”,也许是受了情伤才最终下定决心远赴他乡的多多对老人临别时的嘱托严格恪守,三十年来当真一次也没有还乡,以至于影片伊始的妹妹笃定这次他照例会狠心不回来。

然而当影片进展到约莫三分之二,亦即时空切回电影的开头,我们再一次同满头华发的母亲期待来自三十年未曾谋面的儿子打来的电话时,托纳多雷用镜头语言告诉我们:线没断,羁绊难以斩断。毛线一圈一圈从不知道织给谁的毛衣上废开,如同暗潮般沉静又不肯安息的思念和血浓于水的亲情绵延不绝。

人无法摆脱过去,如同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姜卡尔多小镇已经板结于心,多多的童年、亲情、爱情、友情,遗憾、感动、欢乐、困苦都曾真切地发生于此,这些是构成他身体的骨骼血肉,即便在罗马功成名就、定居多年也无法从身心上彻底剔除小镇的影子。

再怎么远离,他也终究会还乡,何况原来真的有人帮他保管着尘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