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于2022年柏林电影节的《巴黎夜旅人》(Les Passagers de la nuit,2022)是Mikhaël Hers导演的第四部电影长片。回顾他过往创作的电影序列,我们会感受到Hers一直以来对城市空间中流动人际关系的细腻观察。《夏日感悟》(Ce sentiment de l'été,2015)刻画了一个女人突发疾病死去后,她的男友和妹妹如何各自游走于柏林、巴黎、纽约三个城市空间当中,试图从创伤中走回到活的境地。《阿曼达》(Amanda,2018)中一位单亲妈妈在2015年巴黎恐怖袭击中遇难,这一次试图摆脱创伤的是她的弟弟和女儿。此种“现代人的心灵疗愈”,在《夏日感》中是通过流动的城市空间及其间“陌生人”的松散联结达成的,在《阿曼达》中则是通过因创伤而更加紧密、团结的家庭和民族情感达成的。相较之下,《夜旅人》似乎处理着同一个母题,但却放弃了疗愈这一议程,转而试探一个更暧昧、混沌的议题:流动。
《夜旅人》所呈现的人际关系的质感不像《夏日感悟》那般游移不定,也不如《阿曼达》那般残破但紧密[1]。虽然其观察主体大体仍然是家庭,但却是一个即将飘散的家庭:在1984年的故事中Elizabeth与丈夫离婚,在1988年的故事中一家人需要从高层公寓中搬出,Elizabeth找到了年轻的新男友,两个孩子也都已长大成人。而地理空间上与公寓[2]隔着塞纳河对望的电台,与之形成了一组含蓄的互文关系。在公寓Elizabeth独自抚养着两个与自己渐行渐远的孩子,在电台她负责将全然随机的陌生人接入“天涯共此时”的深夜电台。广播中的短暂相遇与家庭中的渐行渐远,构成流动性吊诡的两面:在未名的人潮中我们找寻温暖,在深切的亲情中我们体验疏离。
如果在这样的空间同时是关系结构中安置我们的人物,我们会发现两位主人公Talulah与Elizabeth之间形成了一组张力:她们是唯二在电台和公寓当中都出现的人物,只不过Elizabeth的身份是确切的(员工和妈妈),而Talulah的在场是短暂易碎的——如果说E是安置和交代所有角色身份的枢纽,T就是游走其间于的“Dark heart of the film”[3]。若要尝试略作阐释,我们不妨说Talulah代表着人们心中对未知与冒险的永恒向往,Elizabeth背后则是我们在认同、身份、归属感之间的挣扎和努力。而在影片中,1984年T在E刚刚离婚时安慰她说“男人都是傻逼”,1988年E接纳和照顾了染上毒瘾的T,她们二者间的关系是完全对等的。
夹在未知与归属之间,恰恰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样态。以Talulah的忽然到来与不辞而别为起始,《夜旅人》两次用生活的横切面描写了其间艰难而危险的平衡状态。Matthias的爱是T两次离开的原因:第一次在与他做爱之后,第二次在他告白之后。最后离开时她留下的信中说:“我有许多话像跟你说但我不能。有时候我觉得任何我碰到的东西都会被我毁掉。”另外一个直接的表达是这一桥段之前,Elizabeth、Judith、Matthias、Talulah四人饭后在客厅的相拥。在这个似乎亲密无间的家庭时刻,镜头给到E和M眼神交流的特写,背景音乐是经典法语老歌《若你不复存在》(Et si tu n'existais pas,首次发行于1976)。
从Talulah和Matthias的关系出发,我们恰好可以进入影片另一条线索的讨论:对视听媒介的运用。影片前半,Talulah带M和J去Escurial[4]看电影。一个面对银幕拍摄的影院全景之后紧接着一组对观众和电影的正反打——当然,对电影的拍摄被转化为了电影片段本身的剪辑。他们观看的电影是侯麦的《圆月映花都》(Les nuits de la pleine lune,1984)。很显然,片中Octave和Louis的关系正是Talulah和Matthias的关系的隐喻。那种超出朋友关系的暧昧,一面是Louis/Talulah轻盈神秘的女性气质,一面是Octave/Matthias夹杂着嫉妒心的克制爱恋。事实上,Talulah这一角色的造型设计本身就是以饰演Louis的女演员Pascale Ogier为灵感来源的。[5] 剧情中1988年第二次在Elizebath家落脚之后,Matthias就向Talulah提起Ogier三年前的突然离世。接着,他们去看了Ogier和她妈妈Bulle Ogier主演的作品《北方的桥》(Le Pont du nord,1981)。在这部以巴黎为游戏舞台的悲伤喜剧中,Pascale所扮演的Baptise正对她妈妈扮演的Marie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是宿命。”而类似的“遭遇”,在《夜旅人》中只出现了两次。
迷影桥段里的互文与致敬也并非视听媒介在《夜旅人》中起到的唯一效用。更沉入影片纹理的一个方面是媒介对历史记忆的刻写。在柏林电影节的采访中,导演提到拍摄这部影片的一个初衷就是回到自己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巴黎,捕捉那个时代的声音、色彩和原初感受。那么他实际是怎样处理影片的“历史性”的呢?
对于影迷观众而言,可能最能直接感受到的便是作为影迷的Talulah所引出的电影院桥段。《圆月映花都》不仅本身是一个内部自足的文本,同时也标志着1984年这一历史时间。而与此同时我们还能在Escurial墙上的海报看到同一年上映的《德州巴黎》(Paris,Texas)《小精灵》(Gremlins)、《莫扎特传》(Amadeus)、《鸟人》(Birdy),以及1983年上映于美国的《失衡生活》(Koyaanisqatsi)。[6] 当然不止作为大众文化的电影,另一个铺陈全片的媒介是其时由英美流行开来的Rock、Punk和Indie Pop音乐。[7] 值得一提的一个镜头是88年Talulah去当群演时得到推镜头特写的那块场记板。其上所写的“A Day for Destroying things”并非许多解读所言是对美国文化的嘲讽,而是英国著名独立音乐厂牌Sarah Records于1995年在出完100张唱片后主动结束自身生命的宣言。场记板中导演和摄影师两栏所写的Clare Wadd和Matt Haynes正是Sarah Records的两位创始人,而制作方Shadow Factory则是SR在1988年发行的一张选编专辑的名字。[8] 其实无论是在26岁生日前一天突发心脏病离世的Pascale Ogier,还是笃信Live fast Die young的Sarah Record,都是导演调用作为文化符码的视听媒介所编制出的80年代印象。当然,也不要忘记桥底那些顶着Mohawk发型穿着铆钉皮夹克的人,不要忘记夜店里妆发狂放的女性和异装男人。这些短暂的到临提醒我们,那曾是一个在流行文化上狂飙而逆反的年代。
更直接的媒介戏码是穿插于1.85片比的画面之间那些1.37的胶片影像。实际上,在2021疫情年以来全球电影的怀旧气氛当中,Archival Footage的调用已经成为一个不太鲜见的手法甚至是反思对象。[9] 《夜旅人》中大量描写巴黎夜景和行人活动的3秒空镜,一部分是老电影和导演收集到的私人影像,还有一些是摄影团队用16mm Bolex拍摄的做旧画面。如果说前者是用旧媒介拍摄过往人事的“真”历史,那么后者就是用旧媒介拍摄当下人事的“以假乱真”的历史。在其余镜头中,那种包裹一切的柔光更是强化了整体影像的梦幻感。这种联通历史与现实的媒介技法,其实从取景当中也可见一斑。这个需要处理年代感的故事没有一刻与巴黎那些遍布全城的历史建筑和雕塑发生联系,反到发生在一个高度规整的现代化街区。影片中少有的外景镜头,几乎都是在巴黎15区的Beaugrenelle商业中心附近拍摄的。包括河对岸圆形的法国广播电台、红色的Novotel Paris酒店、以及高度现代化的商场本身分别在1975、1976、1979年先后落成,包围着它们的住宅区是极具时代特色的野兽派(Brutalist)建筑[10]。而这正是Elizabeth一家生活的社区。Hers将城市巴黎的如此一隅作为故事的舞台,对于80年代而言是一种太过新潮的合理,但对于40年后置身高层商品房那些观众们而言何尝不是心有戚戚焉[11]。这些超越人事代谢的城市建筑,正是《夜旅人》联通历史与现实的另一载体。
不过我们同样需要意识到的是,影片的剧情其实并不依赖于那个特定年代而展开。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叙述,仅仅依托于人物行踪与几个重要历史时刻的绞合而得以呈现。在这个方面,热衷政治的姐姐Judith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设定。我们看到影片一开始出现在银幕左下的“10 Mai 1981”,正是密特朗正式上台、标志左翼政党在战后法国的首次执政的日子。而在影片后半,Matthias首次参加的那场总统选举投票,发生在让密特朗实现历史性连任的1988年。此种“左派”氛围之外,唯一一个民族国家时刻是法国承办且夺魁的1984年“欧洲杯”。这是通过游泳馆中电视转播前少年们的欢呼呈现的。
在这个意义上,法国媒体所概括的词条“家庭编年史”似乎足够恰当——这毕竟不是一部关于集体记忆或宏观历史的剧情电影。出生于1975年的导演自己也在采访中提到,一个孩子对他成长于其间的时代能有什么样的感知呢?他和82-88年的联结,事实上是通过当时的小说、专辑、电影实现的。这对于我们理解影片的艺术效果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提醒:它在尝试捕捉和追索的,不是80年代巴黎的历史,而是某种媒介拼接而成的“文艺史”。这或许不是真实的历史(无论这一概念是否有效),但却是真实的记忆。
这种模糊了历史感的历史性与片中人物若即若离的互动关系叠合在一起,形成了影片飘渺游移的气质。或者说,借助看似以历史性/年代感为目的视听营造,Hers补足了剧本与人物的创作当中那些隔膜和无力的部分。这种描写的笔触,令人想起Modiano的文字。实际上,Hers的长片处女作《记忆的小巷》(Memory Lane,2010)正改编自Modiano的同名小说。在他们笔下,当代人彼此遭遇又分离的人际关系网络编织成为了巴黎这个超出任何一个人控制的城市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夜旅人》的剧作和描写是Hers作品序列中最接近答案的一部——那些对失去、隔膜、漂浮、无能为力的焦虑和不安,归结成为平和与隐微的情愫。又加上梦境生发的夜晚意象,遭遇与记忆似乎是真,但又不必发生过。人物们的流动本身构成了彼此生活的支点,那些亲密温暖的,无论是我的还是不是我的,都坍缩进短暂的一瞬,“就像被留在房间里的旧镜子上的那些脆弱的阴影”。
[1] Sandrine和David是爸爸带大的,Amanda则再也无法与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甚至,Léna的父亲也没有在影片中出现。
[2] 需要注意的是,占据影片很大部分时长的公寓,其实是在Zénith de Caen搭建的棚里拍摄的,窗外其实啥都没有。此外这也是Hers第一次采用棚拍。
[3] 导演在SensCritique的采访中语,我不懂法语,这里用的是youtube自动翻的英文字幕。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片中两次出现的Talulah肖像与巴黎地图叠合的影像。
[4] 这是巴黎现存历史最悠久的电影院。
[5] 导演在SensCritique的采访中称Talulah是对贯穿影片始终的Pascale Ogier的灵魂映现,(“an echo of this ghost of Pascale Ogier who runs through the entire film”)。
[6] 如果要抠其实这里1988年Talulah在Escurial工作时给到的售票柜台的镜头有点穿帮。虽然换上了一张《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海报,但旁边Escurial Ranorama的海报还是84年那张。
[7] 实际上,前文提到的Et si tu n'existais pas,是全片使用的唯一一支法语歌曲。
[8] 场记板上的日期一栏写的1987年2月22日,我尚不清楚是否有特别含义。不过1987年是Sarah Records创立的年份。另外“Shadow Factory”其实在《夏日感》当中也cue到了,是纽约一个酒吧&livehouse的名字,可见导演夹带私货心之深重。
[9] 最好的例子大概是《法比安》(Fabian oder Der Gang vor die Hunde,2021)中30年代德国的幻影。《晒后假日》(Aftersun,2022)对家庭DV作为记忆媒介的探讨也令人印象深刻。
[10] 其特点包括粗粝的材料、重复出现的模块化元素、暴露在外的建筑内部结构以及隔离行人与交通的“空间街道”等等。
[11] Matthias和Carlos用望远镜看对面楼客厅的场景,令人想起山户结希在东京丰洲拍摄的《热情花招》(ホットギミック ガールミーツボーイ,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