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吃副作用很强的消炎药,累得不想出门,待在家里乱七八糟地看电影、看冬奥。前两天下午的时候,刷到许多公众号在说“国内流媒体严重删减杨德昌电影《海滩的一天》”的文章,于是好奇去搜索了一下,发现已经恢复成了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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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这段时间在重看杨德昌导演的作品,上一次看《海滩的一天》已经是好几年前还在艺考的时候,并且是出于“大师杰作”、“考试必备”的原因完成的观影任务。相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一》的追捧,这部稍显青涩的处女作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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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1947~2007)

窝在被子里一口气看完,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长,也不出所料地提供了延长了三倍的观影体验。陪着佳莉翻开回忆录,回溯个人意识觉醒、蜕变的半生。影片讲述了成长于南部精英家庭的佳莉,看着哥哥佳森放弃恋人蔚青和自我追求,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于是逃脱父权的压迫和爱人德伟来到台北打拼。随着时代变革,佳莉和德伟的婚后生活开始走向失控的境地,一天佳莉接到疑似丈夫德伟淹死海边的电话,在赶往海滩后,却发现自己与丈夫之间如此的陌生。

全片以多年后佳莉与蔚青咖啡厅相见回忆往事为起始点,用三条时间线交织的倒叙、插叙,有条不紊地铺陈出关于无处追悔、无解成谜的情感往事。在回忆的过程中,佳莉、蔚青也和观众一样,重新认识过往,再度提取并整理了那些可贵的时刻。诚然记忆不是复制粘贴的载体,而是加以修饰、重塑的剪辑工具。我们无法保证记忆与事实的贴合程度,更无力还原彼时感同身受的准确性,而这恰巧是记忆之于人生的崭新之处。《海滩的一天》用叙事结构、视听设计强调了这一点,并告诉我们:如此漫长岁月里寻向穷途末路的答案,可能只需要海滩的一天,或是下午几个小时的咖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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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临场性”

记忆和梦的性质相同,受限于自我的潜意识,也就无法摆脱主观的修饰。有时候会觉得这个梦很真实、这段回忆很深刻,可这种真实与深刻来自某种或几种感知的还原,并非是临场性地再现。那个下午令我难以忘怀的桂花香、昨夜梦里在海边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置身其中的感觉往往只需要如此完成。随着时间逝去,“那个下午”、“昨夜梦里”的许多细节会愈发模糊,“桂花香”、“拍了拍肩膀”却格外清晰,并仍能唤醒足够深刻的“临场感”。《海滩的一天》用克制且轻重得当的视听,舍弃了尽可能还原的临场感,制造了独属于回忆的“伪临场性”。

佳莉在路上偶然撞见丈夫德伟同公司的发小正在电话亭里和一年轻女子暧昧,此时画面只能听见街道车水马龙的嘈杂声,电话亭里两人的声音无法听见。这是佳莉视角下的“客观临场性”。隔音的电话亭加之远距离和声音干扰,我们和佳莉一样无法听清两人的只言片语,却能体会到街道嘈杂声和渴望听清带来的心烦意乱和情绪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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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佳莉看到的”

由于丈夫德伟工作繁忙的陪伴缺失,加上近墨者黑的不信任,佳莉在晚上入睡后做起了同样的梦,梦见上午电话亭里的男人不是德伟发小,而是德伟自己。此时画面构图与之前一致,但车水马龙的声音消失,换作电话亭里年轻女子娇弱的撒娇声,尖锐刺耳。佳莉的担忧和不安在梦里脑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丈夫德伟在一旁动手动脚的模样,因为这是她最想要、却又最害怕听到和看到的状况,这是佳莉视角下的“主观临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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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佳莉看到的”

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佳莉和德伟大吵一架,两人都不明白为何对方不理解自己、不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德伟摔门而出,一个人走在夜晚灯火繁华的街道,此时街道上热闹嘈杂的声音微弱,基本无法听清,而德伟沉重的脚步声却十分清晰,皮鞋踏在水泥路上的声响,一下一下地击打在德伟和观众的心里。烦闷的状态下将自己封闭,与外界世界隔离,只听得清自己一下又一下的脚步,不知该往何处。这是德伟视角下的“主观临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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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用简单的声音剪辑,准确地还原了基于角色当下和过去不同境况下的临场感,比一昧复刻现实更具匠气和深意。

尽在不言中

台湾新电影的克制、隐忍往往“尽在不言中”,角色无需多言,甚至不必开口,结合叙事的铺垫和走向,我们仍然能读懂他们的心事。

佳森和恋人蔚青在空荡的房间跳舞,斜阳勾勒出两人的身形。此时佳森还未知晓父亲的安排,两人享受着自由恋爱的美妙,这一段只有舞曲的声音,两人的相视浅笑、低声细语作了静音处理。无需多言,深刻的一切都在舒缓的音乐和曼妙的舞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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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莉不愿父亲安排婚事,连夜离家出走来到台北找到退役回来的恋人德伟,两人坐在逼仄的出租屋床上。佳莉留下泪水,德伟点了点头,两人相视无言。委屈、安慰尽在心照不宣的泪水和点头当中,比任何痛苦地哭诉、安慰的话语更令人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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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莉和德伟决定结婚,两人来到民政局,办手续、等候登记、宣誓......影片呈现出这一系列的过程,然而全程两人的对话被静音,只留给观众嘈杂的环境同期声。一反传统婚姻登记的欢天喜地、泪流满面,此时的两人对话的省略、沉默,饱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忐忑、对未来的顾虑、欣喜、茫然......像极了麦克·尼科尔斯《毕业生》片尾两人笑容凝固、倦意袭来的经典镜头。佳莉和德伟面对着司仪,沉默无言,镜头下摇,两人握紧对方的手,给这场“寂静”的仪式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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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生》迈克·尼科尔斯 ,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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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海滩的一天”和“咖啡时间”

《海滩的一天》塞满了情感生活、社会变革、时代痛点等多方面的表达,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新电影意识形态的象征。在看过杨德昌导演其它作品后,重看这部处女作,不难发现其生涩的不足之处,包括演员控制、台词创作甚至是技术上的失误,夸张一点甚至可以把上述提到的某些亮点归为技术失误(应该不是)。但杨德昌的电影观念也在这部影片中显露出来:悲观、以小见大、自我毁灭、剧作结构的饱满......相较于侯孝贤基于大背景着眼个体,杨德昌则是以个体反映大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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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杨德昌 ,1991

《海滩的一天》像是一本回忆录,通过佳莉和蔚青的对话出发,调查回忆里未解的真相——淹死海边的究竟是不是德伟,又以此为锚点,搜寻致使情感关系异化的证据,通过重新拼凑往事碎片,产生崭新的体验。即使谜题未解,却已不再重要。谁也不清楚,佳莉口中说出的所谓事实,有多少未经掩饰和篡改,真相之所以无处寻找,是因为它藏在回忆里,只有自己知道。影片最后佳莉走出咖啡厅,一路远去,和风渗过发梢,我想此时的她一定比刚进咖啡厅的她更坚信自己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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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的一天不过是佳莉独自一人等待确认丈夫德伟的死讯罢了,而也正是这一时刻,她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丈夫早已渐行渐远的处境。但如果没有这一天,佳莉仍然摆脱不了“如果我们都往好的方面去想,给彼此充分的信任,结果应该不会太差吧”的幻想。同样,咖啡厅的会面不过是佳莉和蔚青久别重逢,但佳莉通过再次说出自己的经历,再次动情地望向远处,诚然她会再次从回忆中提炼出意外的收获。

因此我们需要“海滩的一天”或是“咖啡时间”,去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经历、情感关系,去倾诉。不愿提起也无法阻止伤痛扎根,草草结案是内心的软弱。探求真相和解决方法不是功利的成长方式,而是对命运的祛魅。

影片中警察和渔民都在竭力调查海边的死者究竟是谁,佳莉光着脚坐在海滩上,逐渐在心里知晓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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