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尼,一个为现代电影史永远铭记的名字。
《奇遇》《夜》《蚀》,三部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呆滞到甚至诡异的电影,如今在《视与听》杂志的全球TOP250中始终占据着不低的排名。
事实上,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最开始吸引我的并不是人物或离奇的故事,而是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和性冷淡的气味。
他的电影是裸露的——意大利的夏日让莫妮卡维蒂穿上黑色的吊带礼裙,我承认我没有一个时刻不在“凝视”她光滑的肩颈和臂膀,一双纤细的小腿下,是极富雌性气息的穆勒鞋,每一步都带着慵懒而性感的味道。不得不承认,安东尼奥尼很有时尚品味,让维蒂的角色也成为了影史的一抹靓丽景色。“裸露”反映的是不安的燥热,不安或许来自于辗转多人的情感出轨、奉行享乐主义的中产阶级和疯狂的逐利股民,而燥热则是人物对于这一切喧嚣的不适、厌恶和痛苦,人物在现代这一颗烈阳之下,心灵被烧灼穿透皮肤,转换成了拒绝的躲闪和干渴的亲吻。
他的电影记录的是激情消退的过程——三部曲里不乏充满即将点燃情欲的“前戏”,男女的亲吻拥抱、双方的欲拒还迎。但前戏过后,人物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更早地进入贤者时刻——疲惫与厌倦与激情和缠绵之间很多时候转换自然到有时它们并无分别。这是多么真实而又天才的想象!有人认为现代爱情的关键词或是丰富或是匮乏,但这一个天才在二者中间取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如现代主义思想下这个无聊又风趣的世界,人们的爱情在快乐和悲哀之间徘徊,直至踱步到一个叫做疲惫的境地。维蒂微闭双眼或是不知所措的摇头和自我抚摸的动作,都藏在这样一种焦灼的疲惫之中,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又叫人无法呼吸。
他的电影又是呆板到能够引起心理焦灼感的——他的镜头有着不可思议的定力,如同一个早已谙于世事饱读存在主义理论的老者,捕捉着人物一张张因焦虑和无奈而满面愁容的脸,甚至一些拙劣的表演动作也在这样深刻的注视下成为了一种更加接近真实的精神状况。在面对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时,那些琐碎的日常、环绕我们如同牢狱的现代建筑,瞬间在安东的构图下引伸出了更加令人震撼的姿态——它们在画面中几乎压制人物的生存空间,它们是水泥的灰,方正的几何形状更引起某种不可名状的崇高和恐惧。还记得《蚀》里那幢完工刚刚过半的方体楼吗?夜晚的微光下,其上飘逸着的塑料膜让它仿佛一只沉睡于现代都市的远古猛兽,它已然与这个现钢筋水泥的城市融为一体,而这就是安东镜头下城市的真相——原始恐惧与现代崇高之间强大的张力所带来的陌生化景观。
他的电影将空间塑形,将时间变形——安东尼奥尼电影中的每一帧,似乎都是永恒。《奇遇》是三部曲中我认为最纯粹最本原的安东式表达,那是一种不顾市场不计后果的个人浪漫阐述,汹涌海浪中的陡壁小岛、空无一人的山路与教堂,以及最后那一个能够眺望到雪山的空旷广场,它们是《奇遇》的主角,是远离喧嚣的城市荒漠,在这里一切景观看上去都是那样的冰冷和坚韧,充斥着凛冽如冰刀的气味,它们是武器,像是要扼杀鲜活的生灵,即使故事在炎炎的夏日,却又让其中所发生的一切爱情都比死更冷。时间在尖利硬朗的造型之间凝固,不需要升格的电影技巧,时间也被无限地拉长,好似漫游于无尽而孤独的黑洞,不禁让人追问这样的折磨与煎熬究竟何时结束。
《蚀》最后五分钟的空镜段落,让现代爱情三部曲得到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形而上学式的总结。潺潺的流水,只有一辆车缓缓从远处驶来的柏油马路,同样饱受精神瘫痪的人们,随风摇曳的树枝和光影…安东最后让镜头离开了美丽的维蒂,带着深沉的忧郁以简洁的蒙太奇将自然和人工社会放在一起,形成了柏格森所说的绵延之境,以暧昧性的符号传达了无可争议的哲学思考——我们在无奈地控诉这个荒芜虚空的世界,我们恨恶核炸弹恨恶资本的喧嚣,但我们别无他法,我们依旧需要疲累地接受甚至爱这个世界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