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磁共振》入围2022戛纳主竞赛,导演蒙吉是剖析当代罗马尼亚社会的手术刀,他的《四月三周两天》《山之外》等影片,均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冷静克制地撕开混乱的社会现象,直指批判性的本质。《核磁共振》同样如此,片名来自男主马蒂亚斯的父亲做脑部检查的场景,父亲体内的顽疾只有通过现代技术的核磁共振才能检查出,民族根处的顽疾,也亟需一场社会范围的核磁共振。以下将从音乐、影像与角色设计的角度,论述影片对民族顽疾的展现。

一、 音乐:重复中窥见他者

影片借助王家卫《花样年华》中梅林茂创作的《Yumeji's Theme》,首先与马蒂亚斯(以下简称M)的婚内出轨铺设了背景,《花样年华》同样讲述了有关婚外情的故事。乐曲一共播放了三次,前两次均在M与情人奇拉相会的时候,第三次并非连贯播放,由奇拉用大提琴演奏前半段,被进入的M打断后,再于M去猎杀“熊”的路上播放,此时奇拉与法国环保主义者的偷情已然公开,M从背叛者变为了被背叛者。至此,强烈的情感之火熄灭,由奇拉和M所代表的新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矛盾彻底激化。

选用《花样年华》的主题曲作为配乐,不仅是因为剧情,也与《花》这部影片本身形成了巧妙的镜像。《花》迄今为止都是亚洲影片在欧洲的票房之最,张曼玉极具东方特色的长相、各色样式包裹着女性曼妙身姿的旗袍、东方含蓄隐忍若即若离的情感,都为西方提供了充满奇观和窥视欲的东方想象。东方相对西方而言长期处于“他者”的地位,而影片中站在M或奇拉的视角,彼此互为他者,若以主流观点入手,奇拉或许更占据道德优势,因而这份情欲更承担着对民族主义的反思,对欧洲作为传统意义的“主体”而内部又有各色“他者”这份尴尬处境的回应。

二、 影像:呼吸的摄影机

影片多以固定机位为主,蒙吉也偏爱用长镜头进行完整段落的叙事。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固定机位下的画面有着轻微的晃动,那并非想暴露手持的刻意,但也宣告着固定摄影机的谎言,幅度并不大,如同一个人面对紧张而凝神屏息。

阿巴斯的影片也偏爱微微晃动的摄影机,试图营造一种介于自然和非自然的生命诗性,在现实主义的风格中镶嵌着超现实的理想,而蒙吉的处理,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主观介入。固定机位、景深画面意味着尽可能客观展现更多信息,但微微晃动的影像处理,仿佛代表着导演的矛盾复杂的立场——身为罗马尼亚人,他深知罗马尼亚在欧洲相对“底层”的尴尬地位,城市过度的工业化开发流失了大量劳动力,但廉价的劳动价格又让本地人不愿意从事做面包这类工作,外来移民的接替本是皆大欢喜,却遭致本地民族怒火的排斥,蒙吉并未做出认同某方的明确选择,而是如同摄影机一般静观、呈现,尽可能真实地还原一个充满种族问题、民族问题、社会问题的罗马尼亚,这些都是现代化的困境,却无法通过现代化的成果解决。

三、 角色: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M以在德国工作的罗马尼亚劳工形象出场,他仅仅接了一个有关儿子的电话,就被德国老板指认为“吉普赛人”(偷懒),以此折射出罗马尼亚民族在欧洲内部被视作底层劳动力的歧视现状。M一气之下回到家中,妻子对儿子“溺爱保护”成为压垮他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坚信儿子不能被娇惯,要培养他的“男子气概”,只要胆子大了就会开口说话敢于走进树林,然而他的方法失效了,儿子最终因看到他在树林中上吊自尽的老父亲而开口。此时,儿子所代表的民族新生力量,战胜了爷爷所代表的传统顽固势力,留下处在十字路口徘徊的父亲,孤身一人向着保守的方向独自走去。

M并非经历了从受害者到加害者转变的过程,而是这两种身份一直都属于他,只是环境变化让他得以表露出何种状态。他在反对斯里兰卡面包工的问题上毫不让步,教育孩子遵循着传统的父系观念,对“外来者”极度不信任,这些让他最终失去了一切:家庭、情人、名誉。无论是宏观的种族议题,还是微观的情感问题,他都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也因此,他准确隐喻着当下的罗马尼亚:对外而言,罗马尼亚是欧盟鄙视链的底端,如同“巴黎的动物园”,但对内而言,民族内部的保护主义、排外主义极端强烈。那段长达十八分钟的会议长镜头,在民族矛盾欲转化为阶级矛盾的时候,被M父亲的自杀切断,这其中的所有人,观点立场也许不同,但都是受害者与加害者的共同体,正因如此,民族内部的顽疾无法根治,民族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对抗将永恒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