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东北一座默默无名的小城——吉林省辽源市。

我的童年是在东城的姥姥家度过的,这里有一座矿工墓,是18路公交车的终点站。而住在那里的我们更常叫它另一个名字:方家坟。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童年和东北的近代史一直交织着。那些儿时的游戏,现在想来逐渐清晰地打上了历史的印记。

方家坟的历史,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做过彻底的调查和了解,据小时候大人们告诉我的,这座煤矿曾经是一个姓方的人家的产业,日本人侵占东三省,这座煤矿也被没收了,其中有个名叫蔡九龄的中国人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

在我的想象中,这个蔡九龄大概是个翻译官,也许手里还会常常挥舞着鞭子,看见手脚迟钝的矿工就狠狠的抽上去,他大概不曾想过那劳碌的正是他的同胞们。也许也想过?有过挣扎?但也被所剩无几的良知忽略了。

解放前夕,日本人为了掩盖罪行屠杀了大批矿工,据说也有几十万。我对南京大屠杀的概念,最先想到矿工墓。

蔡九龄提早把子女后代送到香港,连同他攒下的万贯家财。他本人却不知怎的没跑掉,被老百姓抓到审判,最后判了枪毙。

他被塑了铜像,双手背后,身上负着铁锁,呈现跪姿。他浑圆的肚皮,光溜溜的大脑袋,的确是抗日剧中汉奸的典型形象。他就这样跪着,一直跪到现在。

据说他的后代在香港,后来又去了美国,更发达了。子孙们拿着大把钞票想换走他们先祖的铜像,但我们当地的政府却没有答应。

我听说了很自豪,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靠钱来抹掉的,所以蔡九龄仍然跪在那里。尽管东城的平房全部推平,周围建起了新的高层住宅区,就连矿工墓也几次翻修,现在成了矿工墓陈列馆,蔡九龄还是要跪在那里。

我小时候,矿工墓是孩子们游戏玩乐的地方,就像现在的森林公园。纪念碑前面有很大一片空地,我在那里骑滑板车、放风筝、捉迷藏……

我和小伙伴还常常骑在蔡九龄的脖子上玩,拍打他肥厚的脑袋,下来还要冲他的脸吐上两口吐沫。骂上几句大汉奸。并没有谁教我们这样做,也许抗日剧的影响多一些?

但除了那片空地,我们很少再往里面走,因为里面有一座座小房子,正面是一层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一具具白骨。旁边有一段小字,讲述日本人对我们同胞犯下的累累罪行。

我小时候很怕这些森森白骨,每次不听话,姥姥就说小心方家坟的骷髅半夜来找你!还有一次做梦,梦见方家坟的骷髅们摇摇晃晃站起来,拿着兵器,简直像埃及法老的骷髅兵!

后来长大了,知道那些都是遇难的同胞,他们报仇也会去找日本鬼子,不会来残害我们这些祖国未来的花朵。

小学时发过一本画册,里面有一节介绍矿工墓,可惜这门课的老师什么也不讲,只是叫我们自己看书,我记得我还绘声绘色给同学讲过我和小伙伴是怎么报复蔡九龄的。

后来上初中,姥姥家从东城平房搬到了市政府附近的龙山新城小区,那带着民族记忆的童年也消逝了。

直到我大二那年,东城动迁的回迁房下来,姥姥和舅舅家分开单过。姥姥和姥爷又回到了东城,只不过这里有了新的名字:幸福家园小区。

那年冬天,我的大学朋友跟我来东北玩,她是湖南人,很少见雪,我和妈妈带她去参观了矿工墓,矿工墓后面的山上有一大片皑皑的白雪,我们玩的很开心,后来却不知怎的失散了。

我最后一次去矿工墓,是20年的5月1日,我和姥爷弟弟去那散步,那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段文字:
「三代寻访·我们二十多年前的家
那条火车道不见了,舅舅曾在火车道下带我放风筝。那片湖干涸了,只剩下几个小水坑。姥姥姥爷像陈列馆前的火车变旧老去。
蔡九龄还在那里跪着,铁脑袋上好像还有小时候被我们用砖头砸下的印记,很久以前我喜欢骑在他脖子上,因为他是罪恶滔天的坏人。
纪念碑静静立着,小时候看到那些骨头吓得做噩梦(受难旷工遗骨),小李晚上不睡觉姥姥就会拿这些骨头吓唬他。
我们曾放过风筝的广场,带着小李滑滑板。风吹过,好像翻过矿工墓顺着那条小路就能回到姥姥家……
这是姥姥姥爷妈妈舅舅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是我和小李的童年。
“姥爷,回家吧?”
“嗯,姥姥刚种完花,正等我们吃晚饭。”」

这些记忆原本埋葬在我的心底,却因为小林正树的史诗电影《人间的条件》再次浮上我心头。

我用了几天,终于看完了这漫长的九个多小时。电影取材于五味川纯平的原著,讲述日本在中国东北(满洲)殖民的故事。

导演小林正树,1941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哲学系,就职松竹电影公司任副导演,同年征召入伍,先后在满洲和冲绳服役。战败后被俘,在战俘营从事劳动。

1946年回松竹复职,首部导演作品是1952年的《儿子的青春》。1953年根据在巢鸭监狱服役的、乙丙级战犯手记拍摄的《厚壁房间》,在揭露日本军队“不负责任的体质”的同时,也对占领政策做出了批判,结果此片被封存三年,到1956年才得以上映,小林由此被归入反战导演之列。

1959年开始,用3年时间制作而成的六集《人间的条件》,长达9小时38分钟,深刻描写了战争扼杀人性的不合理性,被誉为反战电影的最高杰作。

电影由仲代达矢主演,第一次对仲代达矢有印象,还是看黑泽明的电影,但几乎全是一代枭雄晚年的模样。在《人间的条件》中,仲代达矢是这样年轻。

故事的背景是1943年的中国东北,也是日本人所称的满洲,日本青年梶在矿山公司调查部工作,他对日美矿业实力进行比较,认为日本必将战败。同时,他还批判矿山管理层对于中国矿工非人道的榨取,提出要改善工人生活环境,提高工人待遇。

而此时,恋人美千子希望同梶结婚,但他怕自己一旦接到征兵令无法活着归来。正好公司认可了他的报告,并把他派去矿山工作,梶因此逃过征兵令,与美千子结婚赴任。

梶在矿山,看到日本管理者随意鞭打井下矿工,军队把中国农民抓来称他们是抗日战俘,并当作特殊工人进行压榨。

他的日本同事满心想的都是搜刮钱财,中饱私囊。观影时,我常常想,蔡九龄当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我热爱的东北的过去。

中国助手虽然知道梶和其他日本人不一样,但出于同情同胞的心理,他还是偷偷帮助中国农民逃跑。

梶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希望平等对待中国工人,双方建立友好信任关系。但他太天真了,中日两国的战争,从根本就决定了他的想法只是天真的想象。梦想破灭的梶无助的对妻子说,“我是日本人并非我的错,却成了我最深重的罪孽!”

隔着电网,梶与中国工人的领头老王谈话,面对梶的痛苦迷茫,老王说,“真正的人,终究会找到他的同类。”


中国农民的逃亡,激怒了宪兵队。宪兵队开始杀鸡儆猴,他们抽出武士刀,先沾了点水,说这样防止刀钝,再砍向矿工,然后一脚揣进前面挖的大坑里。一个接一个,梶终于无法忍受上前阻止。

公司利用完梶,随即抛弃,梶收到征兵令入伍。在军队里,他勤奋刻苦遵守纪律,号称神枪手。被领导层认为是好兵的苗子,并被列入晋升名单里,还是靠前的位置。

他的战友小原高度近视、身体瘦弱,家里的老婆和母亲时常争吵,高强度的训练也使他吃不消。无法完成定量训练的小原,遭到了老兵的羞辱,他们让小原扮演拉客的妓女。

小原半夜带着枪偷偷跑到厕所,打算自杀,但一次两次扳机都没有成功拉下,小原以为自己命不该绝,正打算出去,枪却响了。小原结束了自己悲苦又可笑的生命。

老兵没有任何处罚,小原却成为军队的耻辱。

另一个老兵新城与梶还能聊一些,但新城的哥哥是共产党,他受牵连也被怀疑是赤色分子,在军队中受到监视,入伍多年仍然是士兵。
梶阻止宪兵队杀中国矿工,他自己也成了有前科的赤色分子。后来发生了意外的大火,新城冒着浓烟火海逃跑了。

梶拼命的追赶,远离军队后,他向新城大喊,“快逃!快逃!”

周围的老兵百般欺凌新兵,小原和新城的遭遇,这些都让梶意识到了军队的实质:军队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梶追赶中掉进沼泽陷入昏迷,清醒后他发现自己身在军队医院。由于他的部队已经走了,他只能留在医院帮忙。

在这里他认识了崇尚社会主义的丹下和年轻护士。丹下为人温和,他说意大利和德国都投降了,日本也快战败了,战争马上就结束了。

但好景不长,丹下回归部队离开医院。离别前,丹下说,“只要我们都活着,迟早会再见面的。”

一直照顾梶的年轻护士被冷漠的护士长嘲讽在和梶约会,护士也被惩罚去了前线。

新的部队到来,梶加入,被影山少尉赏识,成了新兵的教练。周围的老兵总想欺负新兵,并不断合伙羞辱梶。影山少尉虽然开明却无法真正做到改革,他毕竟也只是体制中的一员。

梶一直保护着新兵,梶告诉他们要努力活下去,不要无意义的死。

其中有一个新兵叫寺田,他的父亲是军官,他受着军国主义思想长大,今年才十几岁。他对梶的说法不屑一顾,梶说他是傻瓜,以后就会明白了。

他们一起冲上前线,结果被苏联红军的坦克部队消灭殆尽,只剩下几个人。梶想活下去,可一个战友绝望中大声呼喊向苏联红军冲上去。

情急之下,梶抓住他掐住了他的脖子,战友就这样被掐死了。

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被战争摧毁了,他失去了人性的道德!

战败后的梶带着几个士兵东躲西藏,沿路看到精疲力尽的日本难民、被苏联大兵强暴的日本女人、跋扈自我不愿分食物给他们的日本军官……

其中有这样一个镜头,梶和同伴们在山上看到山下一大群日本难民。迎面开来一辆苏联军用车,汽车横冲直撞,吓得日本难民连连尖叫躲开。车子驶过这群人,丢下一个被强暴致死的日本女人。

难民中的一个老年人说,“他们不会伤害一般的日本人,只会伤害日本女人,战败国的女人只有悲惨的命运。”

最后穷途末路的梶和同伴被苏联红军俘虏进了战俘营,寺田跟梶说,自己终于明白了他之前说他是傻瓜,不要无意义的死,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美好。

日本军官成了翻译、管理层,他们对苏联军官俯首称臣,对自己的同胞却任意损毁,少分量的食物、任意的鞭打侮辱。

梶对战俘营不合理机制的申诉,换来的是自己更繁重的苦役和寺田的死讯。

观影时,我闪过这样的念头,导演小林正树也许就是寺田。可惜寺田终究还是死在了战俘营,死在这场无意义的战争里,死在恶毒的日本同胞桐原手中。

而寺田的死,让梶意识到,苏联红军的社会主义并没有他理想中的光明。

他最终还是选择逃离,在逃离前,他用锁链报复桐原,将他鞭打致死,并抛尸在粪池里。那正是桐原打死寺田的地方。

梶心中一直坚守的是爱,与妻子的约定:一定要活下去!梶在风雪里行走,饥寒交迫中,他仿佛听到了美千子的温柔话语,他就这样冻死在荒原大雪里。

电影并没有正面表现美千子的结局,但在梶逃亡路上的想象中:美千子被中国人团团围住,大喊她是日本鬼子的老婆,是罪犯的老婆!美千子痛苦的哀嚎着。

如果美千子留在南满等待梶,这个想象是合理的。因为他们在军队仓库重逢的那晚,他们曾相互发誓一定要活着再见。

如果美千子回到日本,在我曾经看过的一篇关于日本满洲难民回国后的遭遇,日本战败后,黑市横行,物价飞涨,满洲日本难民的回归不仅没有受到祖国人民的欢迎,受到的反而是排挤。多了人口,就意味着多了食物的竞争者。她回到日本,也会是艰难度日苦守梶的归来。

在观影过程中,我的心理动态是复杂的。梶在满洲矿山,于我而言是东北方家坟那段历史的重现。梶在军队,我是冷眼旁观,日本人对自己人都如此,何况对我们。

梶绝望的逃亡,乃至被中国人唾骂,在风雪中死去,我同情忍不住流泪,但随即我又会谴责自我:好像同情他就是对祖国和人民的不忠。日本那一时期真正有良心的人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死去?

而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可是花了十四年抗战,死去难以估计的同胞!于我们而言,是反侵略的正义战争!我没有资格代替我的先烈们去原谅,我能做到的只是铭记历史!警惕法西斯力量崛起!衷心祝愿祖国繁荣昌盛!中国人永远不再仰人鼻息!
——慕容清嘉2022年4月13日
于下午雨后鸟鸣悦耳的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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