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The Tactile Eye: Touch and the Cinematic Experience】一书中,Jennifer Barker阐述了 “具身观影”(embodied spectatorship) 这一现象学理论。Barker聚焦于“皮肤”这一概念,将其运用在电影和观众体验的文本内,从而探究电影的触觉特质如何影响观众的身体和情感反应。这一理论可以运用于进一步理解《正发生》及其相关的观影体验。

The Tactile Eye6.3Jennifer M. Barker / 2009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影片将社会政治对女性的压迫转化为Anne的触觉感知,围绕着“疼痛”这一体验,刻画了她的皮肤从功能失效到被彻底侵入的过程。与此同时,通过电影的“皮肤”(the film's skin),影片将Anne的感官和知觉投射于观众的感知中,让观众直接体验女性所面临的痛苦。通过将Anne和观众的皮肤同时置于疼痛的状态,影片以触觉的方式,为女性书写塑造了尖锐而有力的表达。

《正发生》将 20 世纪 60 年代法国社会环境对女性身心的束缚转化为主人公Anne以疼痛为主导的触觉体验,直观揭示了女性困境。根据Barker对皮肤的解释,"皮肤既是表达的感知,也是感知的表达”(27)。纵观全片,Anne从世界中感知到的是厌女的社会规则和约束,而她的表达则于皮肤上有形或无形的伤疤所体现。这种疼痛的触觉在影片的第一幕就有所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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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e和她的朋友收紧胸罩以展示轮廓

束胸所带来的疼痛奠定了影片围绕女性身体而展开的主题,即女性在父权社会的规则和凝视下受到身体伤害。

如果说束胸行为是Anne自主选择下的疼痛,那么她在四次堕胎尝试中感受到的疼痛则揭示了社会环境的强制力 - 看似自愿,实则是被困于制度所带来的别无选择的后果。

随着叙事发展,安妮对疼痛的触觉体验随着每次堕胎实践而加剧。当她最终从体内排出胚胎,伴随着疼痛达到顶点,皮肤本应作为 "光滑洁净的表面,掩盖身体内部的东西,保护我们免受外部的伤害” 的作用完全失效(Barker,49)。与此同时,观众与Anne一起经历了皮肤的撕裂,感受触碰与被触碰所带来的疼痛与恶心。

从医生的手指伸入下体,到铁针刺入子宫,再到死胎和脐带被排出体外,影片通过逐渐瓦解皮肤作为保护和界限功能,展现了Anne脆弱的内部如何逐步与外界接触的过程。

在限制女性身体自主权的压迫性环境下,安妮被迫暴露身体内部。而皮肤功能失调所带来的疼痛,则是父权制社会结构在安妮身上的具体投射。同时,安妮也代表了更多遭受这种结构所带来的疼痛的女性群体。

《正发生》 不仅展示了角色与周围世界之间疼痛的触觉关系,还以身体可感知的方式将这种痛苦投射给观众,从而建立观众与角色的共情。Barker在对影片皮肤的分析中引入了Laura Marks的触觉性视觉(happtic visuality)概念,从而进一步解释观众如何与电影建立触觉联系。

The Skin of the Film8.5Laura U. Marks / 2000 / Duke University Press Books

Marks认为,触觉性视觉不同于传统依赖光学的观看方式(屏幕将光线射入人眼),而是通过触觉和身体感知来“观看”电影。这意味着 "观众更多通过感官而不仅仅是视觉来获得对画面的熟悉感”(Marks 187)。触觉性视觉提供了一种亲身感受电影皮肤的方式,让观众从模糊的视觉影像中获得直接的感知。

在Anne第三次尝试堕胎的场景中,画面只为观众提供了有限的信息。观众看不到堕胎的真实过程,也看不到Anne的面部表情。

Anne的身体在画面的前景中模糊不清,焦点集中在Rivière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的脸上

在观看这个长镜头时,观众更多依赖于感知,而不是视觉,去体会画面。这是一种 "更倾向于移动而不是聚焦,更倾向于掠过而不是凝视" 的观看方式(Marks 162)。

但是,即使没有生动的视觉效果,观众也能切身感受到疼痛 - 感受到他们自身身体的存在。正如Marks所说,"触觉感知赋予图像以物质存在的特权”,在这一镜头中,观众获得的不仅仅是一种平面的、无实体的视觉体验,而是一种有形的实感(163)。

在近三分钟的长镜头中,时间被疼痛感无限延长。观众听到Anne的呼吸声,仿佛每一声都夹杂着忍耐和剧痛。她大腿上光滑的皮肤颤抖着,伴随着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皮肤的柔软和金属的坚硬形成了对比,在铁针的入侵下,Anne的皮肤失去了其遮掩的功能,被刺穿、剥离,暴露出本应被隐藏的 "内里”。

观众可以根据自己的感知和触觉记忆构建视觉影像中不可见的部分,仿佛这种折磨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成为残酷“行刑”的体验者,与Anne一同被置于脆弱的位置。

作为有着同样身体结构的女性观众,她们也许会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刺痛中灼烧,疼痛并未源于自身身体,而是源于与影片皮肤的接触—视听所刺激的联觉。电影构成了观众神经。在这时,“触觉使自我与他者的独立概念变得难以区别“(Barker 33)。观众和电影仿佛紧紧拥抱在一起,银幕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成为刺痛源头。通过彼此皮肤接触,电影的触觉力量就此体现,观众同时与Anne一起,以疼痛作为他们感知触摸时的表达。

通过皮肤的接触,《正发生》让观众直接体验了环境对女性的威胁。正如 Barker 所说:“电影在与观众皮肤的交汇处产生意义“(23)。影片塑造了一种超越单纯观察和凝视的观看方式,鼓励人们进一步思考女性困境,鼓励在观影中切身体会过痛苦的人们施以行动,来防止类似的疼痛再次发生。

当再次瞥见片名,我们能否重新开始思考,社会结构所带来的女性的疼痛,是否正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