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是宇宙在感受到爱,
因为有人认为:由于有了爱,
世界往往才变得一片混沌;
正是在那时,这带古老的山岩,
才在这里和别处崩坍。
——但丁《神曲》

一、世界为何是一片混乱
旋转,急走,旋转,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万花筒,万花筒里的人们也在旋转。人人好像都很忙碌,经过甬道、长桥、平坦的荒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对称的秩序中过活,好像鼠类穿过阴暗潮湿的通风管道,从一个圈里逃到另一个圈里。
雨果·德瓦克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似乎很讨厌这样的世界,又或许他在逃避这样的世界。他苍老、沉默、急躁,酒瓶子是他的堡垒,他不想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加入边缘人社工项目的女孩莉娜·雅科比大概是与德瓦克相对的另一个极端,她年轻、热情、富有同理心,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静默——她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她在家里摆满了空花瓶和木偶人,相比于去接纳世界的生气,她或许更乐意去带给周围生机。为了附和非暴力的和平与秩序维护机构项目,两人在此相遇,莉娜带着空白的笔记本闯进了德瓦克的家门,也叩响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写作的心。

黑白的世界是混乱的,人物的行为和动机也常常是荒诞的。人们似乎身处在一场逃脱不开的童话,虽有莫名纯粹的喜,却洗刷不掉被打磨后的悲:德瓦克的身边时常有鼠头人徘徊,他的邻居埃德加会在低落时看见飞撞上大楼的汽车;主管的心情磁场会影响风车的转动,明明电梯小得慢得荒谬,却没人愿意去爬那个“每上一阶就能延长两秒寿命”的楼梯。
“理智的人不会爬楼梯。”
这个世界已被所谓的规则牢牢控制,情感是讳莫如深的魔鬼,又或成了拿上即穿脱下即丢的鞋子。但人们又分明受情感所制,因为情感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不定项:神经质的主管热爱着莎士比亚,与世隔绝的德瓦克会耐下性子回应小女孩的问题,埃德加依然渴望着戏剧表演,接二连三的到访与交流不会让德瓦克和莉娜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拿起同一个酒瓶,喝起同一味酒——
陌生的人,便成了盟友。
二、古老的山岩开始崩塌
徳瓦克先生的写作从一段关于“渴望”的故事开始,天使与恶魔身份的错位或许意味着徳瓦克眼中世界的扭曲——恶魔分明做出了把地球踢出轨道的壮举,暴虐的天使却又把它放了回来,天使不允许人类灭亡、不允许人类解放,一切依然循规蹈矩地结束、发生。在毫无进展而被赶出大楼后,徳瓦克先生在雅科比的家中再次触碰到打字机,那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曾经。现实的世界一片非黑即白,回忆里的世界却满是色彩。年轻的徳瓦克在一次机缘巧合下与芬兰安娜相遇,他们从此相爱,共同生活。最初的爱情一如他们稚嫩的心灵,纯粹、美好、渴望。他们饮酒、弹琴、唱歌、每天都写着情诗,他们许诺着永远,贪恋着忘乎所以的当下,遗憾的是,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站在墙头下、昏黄的灯光里的安娜是徳瓦克的天使:
——“在遇见我之前你都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
——“你是在遇见我之后才出生的吗?”
“是的。”
但芬兰安娜始终是一个明媚独立的个体,她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微笑都只为她自己而存在。徳瓦克对安娜阴郁的占有似乎已经超越了恋爱的关系,他的沉默、内敛、不善言辞使他产生了深深的危机,因此他始终在牵挂着自己的爱情,担忧着“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相爱”,他总是贪图着渴求着这段亲密的关系,却又恐惧着一切发生于其外的因素。文字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敏感,而恋爱中两人的隔阂与距离则将这种敏感外放。
最终两人的关系因安娜未经徳瓦克许可便寄给出版社的诗稿而破裂,愤怒激动的德瓦克将怀孕的安娜推倒在地,埋怨她未经自己许可便怀上新生命、未经自己许可便将诗稿展示给外人,他内心的自卑、懦弱已无处遁形,而他内心那个纯情的天使也轰然倒塌。
三、这里和别处都在崩塌
傲慢、懒惰是原罪,大多数人都是路西法,可惜只有德瓦克是贝利尔。
非暴力的和平与秩序维护机构项目本意是帮助边缘人脱困,但相比于自己的晋升之路,主管对于项目合理性的关注微乎其微;莉娜潜意识里丢不掉对德瓦克先生的怜悯和同情,认为其是需要特殊关照的人;埃德加的妻子放肆嘲笑着她丈夫的表演梦想,却又奢望他一次又一次在濒危之时伸出援手。人总是太贪心,明明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却还要操心别人的事情,原罪的存在让人们总以本我为主,居高临下地观察和干涉着别人的人生,边缘人项目最应该关注的不是“非暴力”,而是“非平等”。

彩色是瑰丽的童年梦想,黑白是成年人的童话,成长是突如其来的疼痛。世界的崩塌很是容易,当人们再度回到童话里,才会发现过去早已无法挽回。德瓦克的世界崩塌了,但最让他害怕的是,他终于好像向这个世界的规则妥协了。妥协是什么?是承认自己的无能,还是接受世界的荒诞?他曾以为自己是世界的异类,是坚守理想的殉道者,如今才发现他不过是连愤怒都需要借口的可怜虫。他怒吼着懦弱的人不配出生,可理想与爱恋的寄居地早已死寂无声,原来崩塌从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悄无声息的溃烂。
德瓦克最终在梦里被鼠头人包围,在凝视的恐惧里生长出了老鼠尾巴。他逃进垃圾箱,在自己曾经最厌恶的天使的帮助下脱离了人世。世事悲哀如此,原来妥协,就是承认自己需要被拯救。人总是从纯净走向污浊,世俗的标签一旦贴上就很难被撕去,毕竟“即使套上垃圾袋,也没人会觉得垃圾桶干净。”
“你相信天使吗?”当开始叩问内心相信与否,我们便已然伫立在了童话的废墟上。幸而世间仍有着至纯至净的存在:
——“你相信天使吗?”
——“我还没见过。”
就像断壁残垣间萌发出的新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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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公众号“爱戏剧的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