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看《黄石》的过程中,有一部分是我并不喜欢也不太理解的,即编剧和导演基本上在每一集都用了很多镜头来刻画农场里那群牛仔的群像。

起初,我以为这是希望传达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和人文景观,一群男女牛仔,跑马场上的教诲与争执、谷仓里的棋牌笑语和吉他、日复一日的农场工作,和西部粗犷壮丽的自然风光完美交融在一起。少则怡情,但随着剧情的开展,这样的镜头越来越多,很多时候我都是以快进的方式略过这段,这不禁让我思考,编剧为何大费笔墨以至疑成败笔,删减掉这部分会不会更好?

答案是否定的,在这群牛仔背后是一条清晰的线索伏脉全剧。

不妨先从李普开始,作为初代的牛仔,也是身上带有Y烙印的人。他的故事很简单,在多年前,因其不幸的家庭遭遇:父亲是一位典型的白人垃圾,常年家暴妻子,某一天在家暴中失手杀害了妻子和次子。而作为长子的李普积蓄的不满和恐惧爆发,将父亲爆头并本能地畏罪潜逃。直到本剧的主角之一达顿在其谷仓中发现了可怜的他,并在相互确认后,达顿给予了他人生的第二次机会,即我不在意你的过去,只要求你未来永远对农场效忠。至此,双方达成了默契和交易,并在往后,李普和达顿在心理上也发展出了情同父子的关系。

随后,其他牛仔的故事也相继展开,大同小异,有刚从监狱出来的爱弹吉他的沃克,有因受朋友帮其孙子重回正道之托而进来的吉米,以及本季在路边抽烟遇到的孤儿混混卡特。无一例外,这些人连同李普都有着一种共性:他们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是美国社会在资本主义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因失范而越轨的群体缩影。而黄石牧场作为传统的老式中产阶级的小农场主代表,一方面在与大资产阶级的倾吞和剥削中斗争,极力保持美国民初这样极度崇尚个人自由主义、自食其力、安于劳作、自我平衡、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小农场主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也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为那些被大资产阶级剥削排挤在社会边缘越轨的、迷茫的群体提供了第二次机会和庇护,使得他们能有尊严地生活下去并找回自我。

失范作为社会学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涂尔干的《自杀论》中,他用失范这一概念描述当社会规范和价值相互矛盾、冲突或社会规范与价值相对脆弱时,在个人和社会中都会出现的混乱状态。失范也是他用来解释越轨行为的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涂尔干认为,失范是越轨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人的需求本来是无止境的,但是社会可以控制人的欲望。社会通过社会规范、社会舆论、道德意识等,在人们心理上形成定的社会压力,在一定压力下,人们会在满足需求的手段和目标上寻找到平衡点。在社会正常运行的情况下,社会能够有效的调节人们的内心需要。但是如果社会被诸如城市化、工业化或战争等打乱时,社会规范、道德意识等就会产生混乱,社会对个人的影响力也就会降低甚至消失,而变化的社会又会使得人的欲望不受约束,使个人的需要不受限制,从而产生失范。在这种状态下,社会中缺乏可以依据的规则以及道德标准,个人在失去控制的需要面前,往往就会选择越轨行为。继涂尔干之后,默顿发展了失范理论,也即紧张理论。默顿把失范看成是“规范的缺席”,即人们对现存的社会规范缺乏广泛的认同,从而使社会规范丧失了控制人们行为的权威和效力。这种理论认为,获取财高是社会衡量成功的主流标准,但是获取财物的手段对于不同阶层的人而言却是不同的。那些几乎没有受过教育、经济条件差的人很难用合法的手段获得金钱和其他成功的标志。当他们无法用合法的手段实现社会所认可的成功目标时,就会使他们产生挫折感、愤怒等紧张情绪,于是造成人的一种失范状态,这就有可能使他们以犯罪的手段去实现成功目标。

可以说在一开始,黄石牧场的主人们就在一种战斗之中。最开始我以为这样的战斗是和印第安人的,其实不是,印第安人代表的是过去,也可能是黄石农场主的未来,即他们的土地很可能像曾经白人从印第安人手中抢走那样,被大资产阶级倾吞和占有。因此,尽管和印第安人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总避免不了摩擦,但是他们有种微妙的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不是对方最大的敌人。

那黄石的敌人是谁?

米尔斯在《白领》一书中写到:“一如路易斯·哈克所说,美国的农场主既是美国资本主义起飞的工具,又是这一起飞的殉葬品。作为一种工具,其剩余产品使得躲在高关税之后的工业建设成为可能;而作为殉葬品,他要为受保护的产品以及高利息和运费付出更高的代价。”其实,这里并不是结局,农场主除了要应对农产品本身价格的暴跌产生的损失,还要面对土地高昂的税收和费用,那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将土地转手他人,让大资产阶级的利益集团来运作,将黄石开发成大都市、旅游胜地、赌场等,无论哪种形式,这都会给资本带来巨额回报,当然也会给当地的政客带来政治资本。而这也正是《黄石》每集片头那压抑的色调和音乐里描绘的在牛群四散的西部土地上大搞基建开发的场景。

回到话题的伊始,黄石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平衡社会,并有着充分的自由,能为人提供有尊严的工作,这恰恰是失范社会里越轨的人所需要的。不妨从吉米的故事说起,一开始的笔墨虽然不多,但是一个无业游民、迷茫死宅、嗑药上瘾的多重标签跃然纸上(这里不得不说演员也选得蛮好,该演员在《逍遥法外》中饰演的反社会变态也很传神)。我们对吉米的角色很能共情以至于很快就能接受并带入,是因为这样的角色在美国或者日本这样资本主义高度发展但是社会分层极度撕裂的社会里是一抓一大把。在现实生活中,虽然没有详细论证,但不妨把结论定是美国是一个割裂的社会,一方面是灯塔,是民主自由和极度的繁荣,另一方面饱受犯罪、毒品、种族、就业等问题阴影笼罩。简单说,这是资本主义内在的矛盾导致的苦果,民主和自由属于权力精英,他们阶层居于社会顶层并愈发牢固,流通性降低,困苦和迷茫属于底层的大众,中间的中产阶级,也是本片我认为黄石应该归属的基层,在不断被蚕食,他们中的很少一部分会流入到权力精英(或称统治阶级),很大一部分会沦落到底层。就拿剧里的人物来说,除了父亲坚守阵地外,子女们根本不在乎黄石的去留,他们关注的是个体在有生之年的福祉和发展,这本身没有什么对与错。但是在失去土地,或者失去生产资料后,虽说这辈子的吃穿不愁,但是他们的后代命运一定是大相径庭的,如贝丝或杰米者,他们能融入精英文化,他们是新的中产阶级,为大资产阶级服务,也能获得不错的声望,子女或多或少能继承其精英生活方式并有望再跨越一些阶层,这也是为什么贝丝能云淡风轻地说出,等她父亲死了,她就把股份卖给四季。而对于像凯斯,乃至农场其他别无他长的这样一个群体来说,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及子女的社会地位很有可能会一落千丈,并在马太效应的放大中坠落深渊。资本对底层的剥削让人喘不过气来,导致最后的出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像李普教训卡特所言一般,刚开始,你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然后是工作,你小偷小摸,频繁进监狱,开始吸毒,最后要么是杀了谁获得一辈子牢狱生涯,要么饮弹自尽。

但我们想象下美国民初社会时的农场,继续借用米尔斯的描述:“在这里,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政治道德家托马斯·杰弗逊的思想珠联璧合,他们共同塑造了小业主们关于自然和谐世界的意识形态。……与欧洲不同,美国的中产阶级是以小业主这样一个庞大的阶层步入现代历史的。在美国,资产阶级(The bourgeoisie)出现于城市形成之前,并外在于城市。马克斯·韦伯曾写道,在欧洲农村,“生产者先于市场”;大批农民占有土地,并依据古老的传统依附于土地。其牢固的程度,纵使用后来的法律也无法把他们改造成美国人眼中的农民企业家。然而在美国,市场则先于农业生产者。欧洲和美国社会结构方面的历史性差异之一,体现为成群的农民和分散的农场主之间的差异,这也是欧美两大陆的中产阶级不同特征的显著结果。在那边,他们开始只是市中心一个不起眼的阶层;而在这里,他们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数众多的自由农场主阶层。纵观整个美国历史,人数众多的农场主始终是独立的中产阶级的主要构成。……由于没有封建的传统,没有官僚的国家机器,绝对个人主义者被罕见地置于这个自由社会之中。这个社会似乎是自我运作的,而生活于其间的人们似乎也是自我造就的。个人自由似乎是社会秩序的通则,而这种个人自由本身又赋予了安全。在这里,一个自由的而非受剥削的人,一个独立的而非受传统束缚的人,面对着一片大陆,牢牢抓住了它,并用它创造出无以计数的商品。”

和剧中描绘的几乎无几,抛开无处不在的战争,黄石本身就像一个“桃花源”一般存在的大同世界,不仅在于其壮阔的自然风光,更在于“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勤者有其劳”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对于个体的幸福感很重要。

虽然都是在底层,都是以体力劳动为主,但是农场和在工厂有着很大的区别。比如城市里的外卖员,你只是平台系统上成千上万中的一员,你必须要按照平台下达的指令安排行径路线,并且为了效率最优化,每个外卖员都必须争分夺秒,有的甚至违反交通规则并造成生命危险。于是乎,成千上万的外卖员像工蚁一样忙碌地穿梭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川流不息,没有太多喝水、吃饭,没有时间和他们的客户(点外卖的人)有效交流,没有时间欣赏风景,没有太多的劳动成就感。而掌控他们的平台像母蚁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就有源源不断的利润滚来。又比如,在工厂流水线上的各种工人,他们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不同的是他们彷佛也是流水线上的零件一般,需要非常熟练配合生产线的流动,在这期间,也几乎没有社交、没有个人发挥的空间,也谈不上成就感,因为很多人甚至从没见过自己生产的物品全貌,他们只是负责某个零件的某个环节而已。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希望外卖员和流水线工人能最大程度地将“自我”排挤出去,尽可能地变得理性,冷冰冰的、机械的样子,这是“科层制”与生俱来的要求和特点。进一步来说,不仅是外卖员和流水线工人,连同许多其他大型机器里的白领一样,科层制统治着我们的世界,一切向效率出发。

在黄石,至少结构是比较扁平的,也没有那么多的社会规训,人的自由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挥。更可贵的是,同样是体力劳动,在农场里的喂马劈柴,是幸福的。一方面,他们能感受到自力更生带来的尊严感,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是全域的,而不是将一件事情分割成许多环节然后进行无数重复 ,前者一方面让你有了大局观,因此你可以适当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进行调节,另一方面,你能时刻关注进展和变化,树木的开花结果、牛羊的生老病死都能让人产生成就感、挫败感和其他丰富的情绪,感情在劳作中得以舒展,而不是冷漠和麻木。再者,这里有充分的社交,美丽的自然,这些对于人类发展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需求。黄石为这次越轨“破碎”后的人提供了第二次机会,让他们能慢慢拼凑自己,找回自己,这是一种治愈的生活方式,或许这才是黄石的价值所在。

但在这里,并不是要为黄石辩护,“桃花源”再美,往往却都很脆弱。黄石诺大的农场,其产出和所供养的人群,似乎并不是很多,至少在大资产阶级眼中,远远不够。换句话说,如果全世界都按照黄石这样的方式来生活,那我们的效率和创新会不会大大降低,那么庞大的人口谁来供养?虽然目前看起来人类并没有要停止疯狂繁衍的意思,也并没有停止将地球每一滴都榨干为己所用的行为。黄石虽美,也如空中楼阁一般,如现世格格不入,在剧中,他们还有各种方式去战斗和捍卫,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桃花源一旦被人发现,那一定是它走向毁灭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