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HBO播出了《亢奋》第二季。它大概是这几年最受关注的美剧青春片。掀起了全美追剧的高潮,也绵延到了各个国家和地区。
有评论指出,《亢奋》的野心之一,是要成为“‘Z世代’的《猜火车》”。这个野心或许过于庞大,但毫无疑问,《亢奋》的确令人容易联想到《猜火车》。那部亚文化青年颓丧的经典作品诞生于1996年,那是20世纪之前的“人类青春期”。而26年后的《亢奋》,会成为欧美这一代年轻人的集体青春记忆吗?
在“Z世代”(通常指出生于1995-2009年之间的世代,一般认为他们受数字信息技术、智能手机等影响比较大,又被称为“网生代”“二次元世代”“数媒土著”等。)身上,性别、阶级、族裔、原生家庭、消费主义的标签贴上却又被撕下。当这些话语被当作一种现实接纳下来,新的困境却刚刚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下欧美“Z世代”面临的痛苦,与娜拉出走之后竟有几分相通。
撰文|走走小姐
HBO除了尺度之外的野心
不论是由《亢奋》回忆起的《猜火车》,还是剧中大量的青春问题呈现,都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而距离杰克·凯鲁亚克提出这个说法已经过去了74年。如果说“垮掉的一代”应时而生在二战后的创伤和疲惫,那“Z世代”是如何成为新世界“垮掉青年”的呢?
欧美青春片一直是经久不衰的大热题材,2017年BBC发行《去他的世界》、2019年Netflix推出《性爱自修室》、同年HBO也播出了《亢奋》第一季,三部作品均取得了相当不俗的成绩。
与之相比,《亢奋》的出现更像一枚小小的核弹。因为相较于其他青春片的讨论范畴,《亢奋》走到了迄今为止最极致的程度(这当然也和不同的发行平台有一定的关系)。但《亢奋》最为突出和令人欲罢不能的,是它强烈的“情绪叙事”风格,考究到可以拉片的视听语言。前者是向世界敞开一扇大门,仿佛进入这里才是真正进入到当下“Z世代”的世界;后者也极契合新一代年轻人的气质,匹配数码一代的审美。
导演近乎奢侈地使用各种视听手段,在剧集制作中采用少有的35mm胶片拍摄,营造出一种迷幻的、电子的、带有未来感的影像风格。片中到处是令人讶异的精细设计,拿引起风暴的第二季来说。Nate被揍到重伤入院时,画面上是一对都在爱他的闺蜜的两只手。Lexi一双沾染了男孩鲜血的手,和Maddy漂亮美甲的手。完全用视听在交代人物的关系和个性特征,用鲜血来表示背叛和“有染”,另一只干净漂亮的手则表示被这段关系置身事外的不知。这就承接起了人物的内在,和他在第二季中衍生出的新的情感关系。
所以,一开始观众大概会被HBO袒露的大尺度画面所吸引。甚至一度我也在想,这样大面积的裸露是否必要?但进入剧集,则会随之观看到每个青少年复杂的、充满变数和问题的人生。以及那些被观众盯着的“尺度问题”,也并非只是为了吸睛的手段,它更像是一种坦白,一种欧美青少年部分存在的自然呈现。不是大惊小怪的奇观,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些存在的部分当然也是引发争议的原因,原本我们有对青少年概念化的认知。但在《亢奋》中看到的,除了身份政治/原生家庭的讨论外,更被性/暴力/药物滥用等组成了他们大部分的生活内容,这严重地颠覆了一部分人对校园题材的某种期待。
也有许多评论指出第二季品质远不如第一季,本剧女主Rue的扮演者赞达亚也公开表示:这一季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看完第二季,我想这种不适大概也指由她扮演的“药瘾少女”以长达一集的时长,呈现“戒断反应”。每个人物都在第二季中,充分暴露着Ta们的问题——以更激烈的方式。第二季的收尾,结束在一直以观察者身份出现的书虫少女Lexi身上。落点在她所写的戏剧演出落幕,仿佛把所有人的难堪和伤疤暴晒于阳光之下。
演出在中断、争吵和撕扯之后,轰动般地结束了。片中的戏剧也如整个作品所呈现的一样,当把生活里的不堪呈现在舞台之上,那些伤疤和痛楚自动变成了一种审视和铭记。它令剧中的人物被迫地审视起自己的生活,而这部剧也在令剧外的观众重新思考新一代,他们颓丧、暴力、痛楚和自毁的原因。可以说,这才是HBO除了尺度之外的野心。
减少误解的根本方式,是由呈现结果倒推发展的脉络。乍见如《亢奋》中的青少年生活,被审视为消极、放纵、毫无理想可言。但如何造成这一切?在物质生活和社会文明发达的现代,精神层面的迷茫和痛苦就没有容身之地了吗?社会进程的不同时代,痛苦的主题一样在经历沧海桑田的变迁。我想《亢奋》在表达的,恰恰是对“Z世代” 来说,建立新希望和新信仰的爬坡过程,并不比每个时代更容易。
反叛之后,接踵而至的新问题
HBO于2019年推出《亢奋》,后赶上世界疫情,于是推出了两集新冠特别篇。这两集不仅承接了前后两季剧情,也给作品注入了强烈的当下性。无法展开更多的场景,那就以(几乎)单一的场景和谈话来表达作品、人物要说的话。
笔者认为,“特别篇”的两集是整个《亢奋》送给世界观众的礼物。Rue和她有相似经历的互助会成员坐在一起,两个人中间不只隔着一张餐桌,更隔着两个代际几十年之间的时光。Ali在这群青少年中,是确认无误的“长者”。但编剧没有让这场对谈变成一个鸡汤文学,变成过来人经验之谈隔靴搔痒式的规劝。是舍得打开自己,狠心戳破对方,两个人在血淋淋中进行的救赎。
这场救赎是平等的,相互的,是人类之间真正意义上的连接和搭救。一个年过半百的男性回溯了自己有诸多狼狈的前生,一个花季自毁的少女终于开始看见自己隐秘的伤痛。这在疫情时代,给观众提供了一场简单又深入的倾诉和聆听。所涉话题的维度当然不再是前现代少年成长的单一性问题,而是直指当下一代年轻人面临的困境“你们这一代都是些易受攻击的目标,因为他们监听了你们的手机、阅读你们的喜好、预测你们的行为。把你们困在原地,你们还以为自己在进行一场革命。”
高度凝练和理解“Z世代”的境遇,仿佛在解答着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同时连带分享着自己经过的绝望,站在耐克店里看见墙上的标语“我们的人民很重要”,营销在感性上被调动起受众的好感,转而又在价格上戳破资本和经济的手段。这些不断令人下坠的体验和感受,犹如一个真诚的朋友和你在深夜的呢喃。
在《亢奋》中,所讨论的问题是尺度开放的。药物滥用和性爱在欧美青春片中并不少见,但“Z世代”站在边界更宽阔的地方,他们面临的不仅是已经存在的,还有问题叠加之后的问题。比如Jules(性转换者)作为主线人物之一,她几乎以“正常”的状态在过着自己的高中生活。当然剧中依然呈现了她获取性别自由的代价,和母亲之间的冲突、童年时期的遭遇、转校的设定等。但在“Z世代”的文化语境里,“性转”和其他问题一样,也只是作为一个大家共存共知的问题存在着。
某种程度上讲,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但接踵而至的又有新的问题。
在“特别篇”第二集中,Jules(Gen Z )和心理咨询师(上一代)交谈。在她更深一步对自己进行探索时,提出的性别困惑更进一步:
“我穷尽一生想征服女性气质,但在半途上,我觉得女性气质征服了我。”在成为一个理想少女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女性身份”是依照男性主体建构的。她的身体、性格、灵魂都变成了男性所期待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Jules的扮演者(Hunter Schafer)本身就是一个跨性别女孩,出生于1999年,是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和LGBT权益活动者。她来承担《亢奋》中的“自我认同”叙事,具有天然的说服力。
荷兰学者、作家米尼克•希珀在《乐园之丘:权力诞生与被剥夺的历史》中曾有过这样一段描述:
生命的混乱中包含了复杂矛盾的“我们-他们”的各种关系。在这些关系中,不同之处比相似之处得到更多的强调。不同之处在于社会性别、语言、文化、肤色、阶级、宗教等。让我们专注于社会性别的不同:年轻女孩和男孩们已经在相互比较着他们的不同,有时互相嫉妒。弗洛伊德使阴茎嫉妒成为一个流行的概念,而子宫嫉妒也在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而在Jules身上,这种相互的比较和战争在她的身体、心灵内部同时发生。而在她剖白的一集中,编剧试图在和观众完成这样的交流:“自我认同”的前提是“自我认知”。Jules在心理咨询师的聆听下,一点点挖掘着自己内在最坦诚的感受——她想停掉激素药物。这意味着她即将停止身体外在的“女性趋同”跋涉,更大范围和维度地接纳自己的“独特性”。
坐在她对面的咨询师,是典型的中产知识分子形象。轻言细语的白人女性,和Ali从外貌、肤色、境遇、身份截然相反。她做到的仅是倾听,并对Jules提出的问题试图表达理解,在安静的神情下带着几分接受新鲜思想的求知。
剧中难能可贵的,是代际之间完全平等的沟通。不是强势、绝对正确的大人,糟糕的、问题重重的少年;而是问题重重的大人和问题重重的少年。一样难堪、一样破碎,一样有过诸多的自毁和后悔。而现在我们站在一个地方,在痛苦一样的问题。
必须寻找新的信仰?
在“特别篇”和第二季中,导演花了大量的镜头来讲述每个人问题的“极致呈现”。也给每个家庭、父辈(甚至祖辈)一些笔墨,你能看到代际之间的冲突是无力的,甚至延续的。从祖母到父亲到剧中的青少年,真正经历了从“垮掉的一代”到《猜火车》前夕到今天,几代人的颓丧在这部剧中相聚和汇合。
“婴儿潮一代”经历了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美国的经济繁荣,算是度过了相对富足的青年和中年生活,那一代的困境是“现在”,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使相当一部分人积累的财富打了水漂,他们面临的是动荡的晚年。但婴儿潮一代是有过希望的一代,而剧中提到的“9·11”背景也是“Z世代”出生的时期(2001年)。代际重逢在“当下”,这一代毫无准备的到来,迎接的是社会延续恐怖袭击创伤的童年、经济危机的少年和疫情给世界按下暂停键的青春期。“Z世代”看似平顺的生活背后,其实一直在伴随隐痛长大,也天然承担着世界失序的现状。
几代人之间,相互谁也解决不了时代际遇遗留的问题。虽然西方家庭观念和东方存在很大差异,下一代不见得一定要承担父辈或祖辈的养老问题。但是整个社会存在的动荡氛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见证繁荣时期的生活希望和财富积累,倒是看到了许多人“窘迫的老年”。所以他们没有选择地继承了这些问题,没有选择地继续着属于“Z世代”的生活。
在试图讲述Z世代的问题和探索过程中,你会发现自由绝不代表是问题的答案,相反,自由意味着更广维度的局限。“Z世代”出生的时代和“婴儿潮一代”境遇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巨变,“我从未想过此生中会见到这么多场革命,革命进行得如此之快,又赢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人们没时间去落实改变。”
两季里不仅讲清楚了他们个体的问题和困境,也在代际关系中给出了很明确的答案(变坏的来源)。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承担了父母(家庭)的创伤、隐痛,在青春期时以“自毁”的方式在爆发。这种爆发,也像整个时代给予更年轻一代的一样。留下来的问题重重,但失去了“婴儿潮”壮年的机遇和创造奇迹的可能。这一代的自由,鱼跃空间的回弹力从来不强。
剧集中有人少女时期丧父、有的人家庭成员无力承担更多的责任、有人依然没有选择的自由(辍学、继承上一代用犯罪的方式谋生),还有困惑在几代人之间的“自我身份认同”。他们以为性、暴力、药物滥用等方式会成为某种安慰和出口,或者逃避和解脱,甚至自以为是叛逆的“革命”。但这些,仍旧把他们困在原地。
于是前一代的“革命”后果,在新一代的出生时继续延续。某种程度上说,“Z世代”是承担各种世界结果的群体。我们在饱腹的大部分和平岁月里,总觉得“Z世代”已经天然得到了太多。但得到越多意味着超越越少,在累计的结果、创伤、成功、失败、悲喜集体于一身的生命里,他们首先选择的是冲出一个出口,不论它是不是带着自毁的代价。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走走小姐;编辑:走走;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