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确实很难充分展现《春光乍泄》的精彩之处。真正坐在荧幕前看下去时会发现,这部电影远远不只是“一部同志片”,它的主题出人意料地具有普适性。王家卫以香港主权移交前后那种集体性的动荡与彷徨为时代背景,把故事放在遥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讲述阿辉和宝荣这对恋人在异国他乡不断试探爱情边界、努力谋生、又一次次走向决裂的过程。
他们的焦虑与不安,很自然地折射出当时许多香港市民对身份、归属和未来前景的困惑:熟悉的生活秩序可能要被打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无人能答。同性爱的设定并不是猎奇的噱头,反而强化了这种边缘感与不确定性,让影片更容易与当代观众建立情感共鸣。
王家卫对故事空间的选择,进一步放大了这种漂泊与孤独的气质。角色被丢在地球另一端——既远离香港,也远离“家”的想象——他们越是孤立无援,对情感的渴望就越极端。《春光乍泄》中,两个人不断地挑衅对方、伤害对方、离开又回头,看似任性,实则是心理防御在作祟:与其先被抛弃,不如抢先一步破坏关系,好像就能掌握一点点主动权。
何宝荣是典型的“外向又脆弱”的人。他耀眼、热烈、会撒娇,会闹腾,却又极度缺乏安全感,情绪化而依赖。他身上混合了王家卫电影里“阿飞式”的自我与偏激,也带着某种女性角色才会被赋予的柔软与被需要感。通过一次次“闹”、“走”、“失踪”,何宝荣企图从黎耀辉的包容里确认:
——你是不是还是爱我的?
——就算我这么折腾,你还会不会留下?
这些看似无理取闹的举动,其实都是求爱的讯号
但黎耀辉也并不是单纯的“照顾者”。他表面上承担起生活里的所有琐碎:打工、做饭、照顾生病的宝荣,甚至为他还债、收拾烂摊子,看起来像是那个永远“比较成熟”的人。但影片悄悄透露:他并不坚不可摧,他也会累,会害怕被抛下,也渴望在某个瞬间被人好好接住。
当小张送他回家,顺手替他盖好被子时,一直以照顾者姿态出现的黎耀辉,突然获得了被照顾的体验。他躺在床上,那一刻的表情既陌生又满足,像是在回味一种久违甚至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温柔——原来自己也可以被这么轻轻地、自然地对待。这一幕非常克制,却把角色深处那种“我也想被爱得轻松一点”的渴望展现得很动人。
影片的地理空间与叙事隐喻同样紧密相连。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城市,既热烈又冷漠,永远充斥着异乡人的迷失感。探戈则成为最贴切的情感象征——
黄康显在《香港最后的探戈》中形容探戈,是永恒的交错与不断的分分合合,在无言的矛盾里始终带着一种克制的无奈。这几乎就是阿辉和宝荣关系的写照:身体紧贴、步伐纠缠,却总在某个节点错开,一个急停,一个转身,配合得越好,压抑与挫败就越明显。
两个人始终像是在跳一支不完整的探戈:他们懂对方的节奏,却无法走向真正的同路。
我很喜欢影片在结局处安排的三条不同的路径:黎耀辉回到香港,小张回到台北,而何宝荣则留在原地。黎耀辉在离开前终于去看了那座他们一直没去成的瀑布,他不是和何一起去,而是一个人去完成这个“迟到的约定”,也是跟这段关系正式告别。小张则带着在阿根廷录下来的声音回到台北,把那份记忆当作人生旅程中的一小段风景。而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何宝荣,被困在狭小的房间里,看着灯光、听着音乐,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哭。这三种去向,几乎像是三种面对过去的姿态:有人往前走,有人把它收好,有人永远困在原地。
王家卫一向擅长用色彩和影像结构讲故事,《春光乍泄》也不例外。影片以黑白画面开篇,冷硬、疏离,像是把人物推到情感的最低点。在两人的关系经历了“破裂—复合—短暂甜蜜”的循环后,画面的色彩逐渐丰盈,饱和度慢慢被“加回来”,既对应了关系中的起伏,也象征着阿辉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生活重心。
到了结尾,当阿辉终于学会跟过去说再见,影片的色彩几乎比现实更饱满——无论是伊瓜苏瀑布的光,还是他在他乡城市高架上的那一刻出神,都透露出一种“人生也许可以重新开始”的可能性。
除了探戈,《春光乍泄》里还有几个反复出现的意象:瀑布、地图和那间狭小的房间。伊瓜苏瀑布几乎像是两人感情的一个“终点站”,他们计划去看,却一次次错过,直到最后只剩黎耀辉一个人站在瀑布前,那种既释然又失落的感觉非常复杂。地图和地球仪提醒着观众:香港、布宜诺斯艾利斯、台北,其实都只是经纬线上的小点,人可以随时离开一个地方,却很难离开自己的情绪。
我很喜欢这一层意味:
片名叫“春光乍泄”,乍现的春光终究会消失,但那一瞬的温暖并不是徒劳的。它帮阿辉确认了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也逼着他承认——原来再炽烈的爱,如果只会互相消耗,也必须学会放手。
所以这部电影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在于它不是在歌颂一段完美的爱情,而是在很诚实地呈现:人在爱里有多自私、多脆弱、多害怕,又如何在一次次受伤之后,慢慢学会跟过去和解,重新和自己、和世界建立新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