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并非是一部追求猎奇转折与官能刺激的电影,而是一次关于追忆的朴素表达,并无新意但独具匠心。以小男孩多多与电影之缘作为回望过去旧岁月的微观视角,而多多的成长史扭结着电影与人生意义,这无疑与本片的舒缓悠长的气质相吻合,一如开篇的抒情管弦协奏曲中,飘飞的白色窗帘,后景蔚蓝的海,花盆里的幼苗,这一画面就已从开头便奠定了本片悠长舒缓的基调。似乎人生导向往往从幼时就可一窥一二,一如花盆里的幼苗,儿童时多多已与电影结缘,埋下长大后成为导演的种子。
影片中多多回忆过去,而对于人的生命更有厚度的理应是多多在城市奔波逐渐成名的时间,后者在影片中的表现很明显是暗淡无光的,唯有锁在天堂电影院的生命启蒙时光——短暂的童年与懵懂青年时期,是带着小镇的阳光与回甘的味道的。
从电影开初,老年多多开车遇上打扮时髦、浓妆艳抹的青年们,女孩粗鲁地骂下一句脏话后开车扬长而去,留下多多木木地望着,老年多多代表着旧时代,面对着不断更新的新时代,他是处于局促不安的状态的,但即使旧文化是多么不解,新文化潮流是从来不惮于带着猛势一往无前,这也从侧面展现多多代表的旧时代在当下的境况是如何窘迫。
而随着多多母亲打电话带来阿费多去世的消息,有关旧时代的记忆徐徐展开。电影中可以看到,在这个战后意大利小镇,人们虽经历战争创伤却仍带着乐观的姿态生活,而在影片中,是通过电影给予他们生机这一切口来表现的:如每至放电影,影院必座无虚席,堵得水泄不通,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上的光影运动,或笑地前仰后合以至将椅子坐倒,或即使熟悉得连每句台词也记得仍然不禁泪流满面,他们对电影葆有赤诚,但又基本不可能会真正理解电影艺术。是又可爱又愚昧的人。那时现实生活有战争创伤,有贫穷,有严苛的审查机制(绝不可出现亲吻的镜头),生活着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而现实的困境迫切需要电影这样的窗口(毕竟其足以提供逃离现实的几个小时做梦的空隙,电影避开现实,为观众编织幻梦,得到暂时陶醉),从狮口中投射出神圣的光影,光影流动间承载着人们得以释放的梦——时髦的舞裙摇曳,风情万种的好莱坞女明星的面庞,装潢繁复的庄园,恰当好处调动情绪的音乐,凄婉悠长的爱情。而透过这个窗口的连结,小镇上的人与人的关系似乎远比新时代更紧密。
电影中有个段落无疑是电影的一次高光时刻,阿费多为满足人们急切想观影的需求,调转放映机,影像流转到工作坊墙面,“穿墙而过”在广场上流动,人们欢呼雀跃。电影以画面与声音为媒介,在墙壁(银幕)上运动的时间与空间中创造形象,我不禁也为电影的力量感受到极大的震动,触摸不到,却能穿越障碍抵达视网膜上跃动着造梦。
天堂电影院自身也经历了更新换代。一场火灾不仅仅导致了阿费多的失明,多多的正式上任,更带来了将席卷小镇的新兴事物的浪潮,新天堂电影院的开业便是窥见这一浪潮的微型镜面。电影类型更多元化了,亲吻的镜头不再有所避讳,色情化的女性身体的展现,电影的视觉快感进一步裹挟着人们的生活,在此处思及观影的现状,电影本身作为大众娱乐,看电影在国外是极为平常的娱乐方式,而在我国国内,即使经济水平不断提升,看电影对大众来说仍然是作为消费存在的,甚至是贵族消费,不禁感到遗憾,中国电影市场的观众得不到足够的高质量熏陶,或许这也是我国文艺创作得不到真正进步的隐因。电视机的来临,冲击了影院观影,使“电影市场已成记忆了”。电视在日常中可观看,是碎片式的,而电影的观赏特征便是连续观影,不容打断。观看媒介的变更,受到人们的欢迎,掀起一股热潮,极大地影响人们的观影体验与审美品味。阿费多又作为天堂电影院的旧时代,便展现出对新时代的不适。
在影片结尾天堂电影院的轰塌,一如《钢的琴》里烟囱被炸,作为一个时代的符号,它的“告别仪式”上,许许多多的人们怅惘地望着它的作别,实际也是人们与过去时代不得不做出的挥别,被新时代甩在身后,卑微地作别自己的时代,马不停蹄地顺应、追赶新时代。青年们在笑,老人们在流泪,广场怪人依旧宣示着自己对广场的私有权,一幅时代失落图景,真诚的观影似乎已有式微之势。
天堂电影院的时代更替,不禁让我想到戴锦华老师对新技术革命的反思,人类作为如鲁迅所说的历史中间物,每每面临人类历史一次次转折时刻,是作为半新半旧而存在,大环境下新技术革命的席卷,很遗憾是未经反对和质疑的,我们究竟是盲目地沉浸在所谓顺应时代洪流中,还是有所追问与质询,去想究竟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为这个得到付出什么。
显然,托纳多雷怀念曾经,是因为对他而言,电影的黄金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式,同时,人人亲睦友好诙谐活跃的心理上的亲缘关系也已不再,在那个黄金时代里,似乎小镇作为一个小的社群,人人都互相认识,人人亲善友好,开着不严重的玩笑:朝在影院酣睡的人嘴里扔小虫,孩童们将贴海报的男人的鞋带绑在一起,阿费多假装捡到多多的钱……有瑕疵人性中盈溢着的是可爱又可贵的光辉,围绕着天堂电影院展现的战后生活的群像,如同承载着阳光的透镜,为苦涩带着无尽创伤的小镇洒下辉光。反观当下,有网络使交流更轻而易举,倒似乎导致了对关系维护的漫不经心,好像我们都作为可以自足的个体:不关注他人,不需要他人,他人对我们无意义。人类始终是作为社会性的存在,遗憾的是我们往往蜗居在自己的闭合小圈子里,丝毫没有打破彼此区隔的意识。这大抵也是作者会去追怀的原因,多多乘着朝镜头深处奔去的火车去追赶新时代,留下母亲,妹妹,阿费多,神父追了几步又停伫,人们未能追上新时代,而关于小镇的金色记忆的人和事,永久停留在历史的过去,那个投射出神圣光影的狮口终于布满蛛网,被尘埃封住的岁月始终占据着多多,更是托纳多雷的心灵最珍视的一处,同时也是人类不带有任何伪饰的纯真质朴的高光时刻。
纯粹的失落 ——评《天堂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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