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被爸爸推荐看了《繁城之下》,推荐理由是年代感较强,而且布景的江南建筑有“我们这里的感觉”。看完觉得确实制作精良,且剧情结构非常巧妙,几个世情主题循环往复,不断出现,比一般侦探剧里设伏笔的“草蛇灰线”更加高明。

吃绝户

本剧最大的悬念其实不是“现在进行时”的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而是二十年前陆宅大火究竟发生了什么。陆直一伙人如何作恶,冷捕快、教书先生、医生和赵举人如何入局的核心剧情到倒数第二集才揭露,但其作下的案子说白了就是“杀主夺产”,或者说“吃绝户”。陆远暴被管家陆忠盯上的根本原因,是他没有儿子,死后家产可以被轻易夺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陆远暴在自己病弱时疑心病加重,驱逐了想当干儿子的陆直,而陆忠和陆直在杀陆远暴计划快要成功时,突然发现陆远暴召回了自己的弟弟和侄子做继承人,才会如此崩溃。

陆直在放火后一定要找到“正牌少爷”陆无忧的尸体,并不是出于恨意,可以看到陆直虽然心思深沉,但对陆无忧并没有嫉妒的负面情绪。只是他如果要改变命运,那正统继承人必须消失,换言之,陆户一定要“绝”。

在这之前,剧里已经出现了多次“吃绝户”的剧情。第一集曲三更就因为捕快帮人吃寡妇绝户“缺了大德”跟对方打架。挑水的老汉被无赖盯上,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孙女,田产和孙女都可以被轻易夺走。林四娘父母得疫病死去,她的舅舅马上侵占家产并把她卖给青楼。就连陈旺威胁程医生说要娶他独女,也并不是真的贪图千金小姐,而是要做上门女婿掌控家产。如此铺垫下来,陆忠收服陆直,要他设法做陆远暴义子吞没家产时,观众对这一手法的接受度已经相当高了。

而“吃绝户”这一做法之所以可以畅通无阻甚至被当做司空见惯,间接反应了当时公共秩序的缺席。吃绝户操作通常在家庭内部完成,如果没有公共或者民间机构(比如宗族长老)介入,受害者通常没有能力反抗。当然,陆直的操作难度比较高,因为年轻的正统继承人已经出现,且相关证人众多。所以他不得不杀死全家主仆,才有获得正当性的可能。

弑父

陆直最引起观众震惊的剧情,是他放火时突然杀了他认的“干爹”陆忠。在一般观众看来,陆直是陆忠捡回来的,陆忠教他钓鱼,听他诉说心事秘密,在陆远暴殴打他时也心有不忍,陆直也教他认字写字。许多人或不解陆直的行为,或为陆忠觉得可惜,有人甚至认为陆直是陆忠的亲儿子,陆直死前听到这件事才崩溃自尽……

要了解陆直杀陆忠的动机,首先要看清楚陆忠对陆直的态度。陆忠心思阴狠手段毒辣,可他在杀死绿林同伙后获得巨额金钱,却仍然愿意勤勤恳恳做陆远暴的管家,装作自己是一个可靠的哑巴,根本原因就是陆远暴说的“你一个人”。换句话说,他不识字,没有亲眷朋友,除了杀人劫财也没什么经营能力,不知道要怎么守住或创造财富,他甚至不能像尤二一样开个餐馆。但陆直的到来让这一切有了转机,陆直有谋划、有知识、能拿捏人心、会看帐,最重要的是,他只是个孩子,还信任自己。陆忠对陆直前期还有一些类似于真正父子的温情,但陆直被陆远暴驱逐后,陆忠动了利用他夺产的念头,这里面剩的真情就不多了。

陆忠对陆直的利用,本质上就是陆远暴利用他杀同伙那一套——躲在背后,一旦败露随时栽赃,杀人灭口了事。我们从来不会见到陆忠公开和陆直进行任何夺产行动,他偶尔出现在谋划会议上,或者在陆直计划阶段性成功时,冷冷出现在背后,让陆直低头奉上成果。这种欺骗、驱使、利用和控制的关系,都被包装在“父子”关系下面,而陆直在田野间跪下磕头主动认爹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清楚地认清了陆忠这个人意思。他起先对陆远暴和陆忠都有孺慕之情,感激之意,也想过依附他们过世,但捅陆忠时,他说“我不需要爹,我要拿回我自己”,他已经决意自立了。

剧中另一个比较隐晦的“弑父”在主角曲三更身上,理论上说,他心中的父亲角色冷捕头在第一集就被杀死了。但其实相比其他角色,他对“父亲””的依赖是最深的。他在摆弄继任捕头、访行打行和夏捕头时显得手段纯熟,很有主见,但这些行动都是在他熟悉的“捕快”圈里的。他的手段有冷捕头的风格,动机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继承师父遗志。他有(比他师傅强的)道德理念,但一直没有或者拒绝形成自己独立的判断。他一开始就猜到冷捕头摆弄了一个很大的冤案,甚至隐隐猜到自己父亲的死跟师傅有关(母亲说他们其实不熟但师傅执意要抚养他,父亲在陆宅大火死去而凶手第一个报复的就是师傅等等),但他到最后都拒绝认识师傅到底犯下了什么大罪,只说“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师父”。而且他在师傅死后很快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新的父亲角色,也就是宋典史。所以当最后一集宋典史被害死时,他才那么崩溃,“师父死了,宋典史也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直到好友提醒他“现在是我们说了算了”,而“你可以选自己的一边,冷头选过,他选错了”,他才通过帮助魏知县向罪魁祸首陆直复仇的方式,承认了师傅也是非正义的,形成了自己的独立判断,完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弑父”。

弑父需要三个步骤,一个是认识到权威也不一定是对的,二是自我赋权,“我自己也可以”,三是打破权威采取行动。陆直在这方面走得最前最快,也难怪人家小小年纪就可以掌控一个有着顶级杀手和江洋大盗的团队!(怎么励志了起来)

复杂的冷捕头

我觉得《繁城之下》最好看的剧情都是冷捕头相关的,是那种“冷眼看世情”式的好看。比如他死那一段,三更和小伙伴在小巷里徘徊疑惑,而蒙太奇显示他是如何被破洞里的银子吸引,破门不入,想钻洞进去,然后被驴拉着磨吊死。贪财、愚蠢、荒谬,冷头死得一点也不体面,后来我们发现这条胭脂巷甚至是他和四娘私会定情的场所——编剧显然对这位主角心中的高大父亲毫无感情,不留情面。

冷捕头是一个“厉害的人”,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良心似有似无,是非因人因时而定,正是这种复杂让他的剧情格外好看。比如他果决地杀死三更的父亲,然后再大骂犯罪同伙说“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个好人”,之后主动收养三更。他其实心中有愧,他会不停地问三更,“如果XX你是不是就不要我这个师父了”。他和三更父亲死亡有关这件事,陆直团队甚至不会记得,更遑论告诉三更,也没有人会记录。但三更和他的母亲其实心底都知道,因为他自己漏了陷。

又比如他在给四娘赎身失败后,把那一万两银子和相关证据放在地窖的棺材里,这绝不是说他想要翻案或者那一天带四娘远走高飞。相反,他在现世生活里过得非常愉快,在衙门呼风唤雨黑白通吃,和林四娘维持半公开的来往(宋典史和妻女都知道),而他家中“还算宽裕”的情况,也可以说明他并没有少拿好处。他留下那些钱财证据不是为了良心,只是为了自保。

他甚至也不算精明,开头懒洋洋地说县太爷是“猫官”,俨然一副阅官无数的老吏模样,结果死在人家手上。说要保护林四娘,但其实什么都跟她说了(第一集林四娘就说冷捕头帮了薛举人一个大忙),而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但冷捕头最大的罪恶,其实剧情一直没有明说。他并不是主谋,但凶手显然对他怀有极大仇恨,他的死法是最凄惨的,配的词也是最愤怒的——所谓“吾道一以贯之”,是因为冷捕头作为公职人员,却帮助洗去了案情的所有相关记录,让苦主即使拥有了相当的权力和金钱,也不能采取正常的司法手段申冤报仇,只能通过江湖手段对加害者进行报复,最后栽赃陆直同归于尽。他是全剧杀人悲剧的源头。据宋典史的话说,类似将罪恶通过不立案来掩盖的案例,他过去二十年做了不少。就身边人来说,他是个复杂而有些底线的好人,但就公义来说,他确实做了大恶。而凶手就是要“把能正的在我这里正过来”,所以对冷捕头的报复其实是最凶狠的。

陆直的一线生机

剧情设置上一个最不流俗的地方,就是陆无忧一家出现的时机,不是在陆直开始夺产计划时,而是他进行到一段落时突然出现,迫使他打断了计划。在那之前,陆直的道德堕落已经非常可观。他之前心机虽深,但大体上是善良青年,甚至想要报官为枉死的狗儿伸冤。但在领导团队夺产的一系列行动中,他变得相当恶毒和没有底线(小演员这几段的表演非常精彩),但这道德的滑坡却因为陆远信一家的到来戛然而止了。

编剧非常可贵的是,在剧情已经相当后期,陆直马上就要行凶的前夕,竟然给了他的良心一线生机。他重新开始和小宝子像孩子一样玩耍,他被陆无忧一家的和睦、平等氛围感化,在当时的困顿情况下,他还是接受了陆无忧的友情,甚至没有显示出嫉妒(他可是从绸缎加身的干少爷变成了杂役)。虽然他之后因为改换命运的决心放弃了这一线生机,但他有想回头过,他会跟陆忠说“计划中止了,我却松了口气,之前做的那些事,好像梦一样”,但陆忠告诉他如果不继续计划,他一辈子都是奴才,而陆忠一辈子都是哑巴。陆直良心最后的沉浮,比他彻底的黑化,更让人感受到难过。他死前说他想改命,而当时没有别的办法,这应该是当时他不断说服自己的话术。

贯穿陆直从小到大的标志性行为是钓鱼,这是他和忠爷维系感情的方式,他作为孩童的娱乐方式,更也是他成为薛举人后可以被标识的习惯。忠爷来田庄看他时,他开心地问陆忠"忠爷钓鱼了吗,这几日黄颡鱼正肥着呢”,但等来的却是陆忠谎称陆远暴要杀他,收服他杀主夺产的作为。某种程度上说,陆直本性有阴暗的部分,但他的少年心性是被陆远暴和陆忠联手扼杀的。陆忠如果真心当陆直是儿子,完全可以带着那些黄金带走陆直,重启家业,但他贪心不足,并以为陆直也是如此,甚至觉得陆直是为了黄金杀死他。

陆直死前和魏知县的对谈,一个坐在高处,一个坐在低处,两人好像恢复了少年的陆直和小宝子相处时的样子。他叹息着说我命不好,不过是想改命,魏知县微笑着拍拍他的肩,是性格稳定温柔的小宝子,又在安慰他脾气敏感暴躁的小伙伴。魏知县死前回忆少年分食零食时,镜头打到陆直头上。他们两个的友情在主线剧情中不起任何作用,陆直不会因为小宝子不作恶,小宝子也并没有对陆直心软。但魏知县一直不敢去见薛举人,他可能觉得会被一眼认出,可直到最后他自陈身份前,陆直都没有提起或认出过这个玩伴,因为童年对陆直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缺点

如果说这部剧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剧情并没有完成《繁城之下》这个名字的野心。我理解编剧在设置地名、年代时,是想像大宋提刑官那样,通过侦探剧描写末世世情,在剧情发生时,明朝还有30多年就要亡国了,而剧情所在的江南地区,会经历最惨痛的屠杀。但因为剧情场景的单一,和篇幅的有限,我觉得这点的完成度不是很高。

另外就是结尾的桃花庵歌改变的真的非常失败!!!!!用词堆砌意境生硬,完全没有了原作那种潇洒自如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