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于微信公众号:鲤鱼仙儿漫谈丨《陈思诚式瞒天过海——对电影的“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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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着两种喜欢“谋杀”观众的创作者。一种是希区柯克式的,一种是陈思诚式的。当我们如此形容前者时,是指称希区柯克典型的对观众心理的揣摩——反其道而行之或若即若离,使其举棋不定,(无怪乎他的作品总有着明显的精神分析与电影符号学指涉)他“谋杀”观众的上帝视角,即一道纯粹观看的主体的目光,观众成为了其电影创作的的一部分,某种叙事技巧的效应。而当我们谈及后者时,“谋杀”成了如其所是的具体行为,在陈思诚系作者,或者说,陈思诚系搬演者——他们的电影总有片段或全片,或结构或内容地对某部并不出彩的类型片的劣质“致敬”——用作品将他们的油腻气质、猥琐思想、低下的执行力,以及存在感如同白日星辰的想象力投放在大银幕上时,这一行为不是对观众的谋杀,使其被“狠狠创到”,又能是什么?

在新片《瞒天过海》中,我们又看到了“陈思诚系”的谋杀:对本就拙劣的为了反转而反转的《看不见的客人》的画蛇添足式模仿——又将父母寻仇的情节改编成中国特有的“父子情深”,儿子为了捐了一颗肾给自己的父亲的死而追凶。对《看不见的客人》的改编式扮演简直除了放大原作的缺点外,什么效果都没达成。说真的,就算是把惠英红计算在内,哪一个演员给出了起码还有资格及格的表演?许光汉面色蜡黄满面油光地摆他的歪嘴造型时,几乎让人想到《满江红》中易烊千玺狰狞的丑脸,而张钧宁过于消瘦的脸庞和瞪大的眼珠在所有时刻都是一副只能出演劣质恐怖片里无脑女主的蠢样子。难怪尹正的角色和她的有如此“般配”的情感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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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天过海》简直集齐了陈思诚系电影的所有弊病,并且它们每一部都在证明,同类型里确实还是陈思诚的作品更(比烂式的)好看些。《瞒天过海》将《看不见的客人》中的人物和关系进行了全面的中国式覆写,原作的真凶精英男被置换成出身孤儿院,继而在“野蛮生长”中对钱权病态的迷恋的乔文娜(张钧宁 饰),她一面和被领养后成为议员之子的明浩(尹正 饰)保持PUA式的暧昧关系,一面和富商沙帝结婚,以掌握沙氏集团的资源,而她杀害吕平与明浩的原因,竟然不是直接为了她的版图——杀前者纯粹意气用事,后者几乎也是一场过失杀人。此外,原作中假扮成金牌律师追凶的母亲被置换成假扮黑警的儿子(许光汉 饰),父亲变成了母亲(惠英红 饰)。

以父之名

陈思诚系作品,甚至要说,国产泛东南亚现实主义类型(悬疑/犯罪)片的一大共性,就是凸显父的情感,以及作为符号的父之形象:一个沉默的为了后代单向付出一切的男人。在这些电影中,他几乎表现不出任何对于子女的关爱,而只是在后者出现重大的生命危机,如已经死去或即将死去(通常是重病)时,为其毫无理性地复仇或捐献什么来维持ta活着。这总让我们回想到《流浪地球2》那段五十岁以上领航员代替年轻人赴死的情节,以及《涉过愤怒的海》中老金在生前对女儿的感受根本置若罔闻,却在其死后疯狂地为其追凶复仇,以至于无视生命藐视法律。这些非陈思诚系的国产影片无一不暴露出如此趋同的父之形象,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中国电影的集体迷因。在陈思诚系电影中,依然如此。他监制的《消失的她》,何非并不后悔谋杀其妻,甚至想杀害为她鸣冤的陈麦,然而当他一看到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的照片时,却恸哭流涕,这个在狱中忏悔的他,不正是闪烁着他自以为的“父亲”的光辉吗?《误杀2》林日朗为了抢回本应该被捐献给儿子的心脏而铤而走险劫持医院。当然不是说这种时刻的父爱是虚假的,即使这样的情节设计总让人想到最低劣的那类写亲情的初中作文,要把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个体,通常是孩子,也就是写作者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恶劣环境(大风或大雪)下命在旦夕(突发恶疾)的幽灵,任凭大人付出极大的身心损耗(冒雨背去医院)才能拯救。这固然可笑,但真正的问题是,通过“高强度”叙事,它营造出这样一种错觉,即细微处毫无真情可言,人只有在最俗套的生死考验中才能感受到情感。这些电影的剧作思路难道不正是低分初中作文式的吗?在反复如此的叙述下,它塑造了观众的思维。当然很可能,观众的思维也庸俗和愚蠢。也正是这种相同水平的创作者和观众的“双向奔赴”,产生了诡异的其乐融融:恰如只能写出这种东西的初中生间的互评。还有什么比这更宽容的吗?它们甚至允许彼此存在。然而情感并不是这些低能创作者(如果他们还配称为创作者的话)所谎称的那样,只有在高强度压力下才会爆发出力量,展现它的原貌。情感之所以是流动的,是因为它们作为生命的感受之流在流淌,流淌在影像的肌理之中。难道不是这样吗?当我们提到情感,提到的不是那些铭写进我们视域的存在吗?或许是物质的层次,或许是空气中流动着的呼吸,当我们提到母爱,想到的是那个臆想出的在大雨中抱我们去医院的虚假形象,还是她与我们共处的时间,想到这些时刻她俏皮的语气和宽容的目光,想到她为我们留下的什么东西?感到安心的时刻不是得到了一些理所当然的事物的时刻,而是看似无意义的时刻。当我们描述一个人陪伴我们成长,我们要描写的不是ta做到了什么理应为我们做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为ta感到艰辛和伟大,而是要描写这些瞬间,在这些瞬间里,时间好像独自运行着,我们的余光感受着ta的存在,听着ta若有若无的呼吸,还有从安静的最深处飘来的杂音,那挂钟走动的声音……我们不会忘记这些瞬间,它们时而从记忆深处浮现,陪我们成长的不只是某个人,还有和某个人在一起的全部记忆,包括ta身处的空间和时间。当下的那个小小世界才是情感的效应。这也是为什么我说电影中劣质的亲情塑造是纯粹低分初中作文式的,也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它沉浸在一种盲目的自以为是中。在这些叙事里,子女和长辈从来不是作为人物出现的,而是某种事先存在的概念,一种“理应……的主体”。而为了表现这种“理应”,则需要设置一个能快速见效的“功利主义”情境,于是我们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烂俗但是依旧被产出的廉价生死考验。存在着天生的拯救与被拯救关系,在这个关系中人物并不存在,感情也并不存在,只有一种世俗表演,表演自己“理应”有的情感。这是场无比变态的表演,它看似与身边的人互动,却完全是“政治作秀式”的,假装给一道不存在的视线看,给大他者观看与评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愚蠢口号却对中国人来说再合适不过。《局外人》中默尔索最先被苛责的原因,不正是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毫无眼泪吗?而陈思诚系电影中的人物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极端道路:它们在大烈度考验下倾尽了所有的情绪,而且是单一的愤怒或悲伤。这一点在一部非陈思诚系电影《涉过愤怒的海》中体现得再明显不过了。通过这种表演,人物得以洗刷先前所有的不在场,在最后临时抱佛脚式的宣泄完所有一切,就算尽了本分了。这简直是倒置的“滑铁卢”: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感情上的失败者,却只要在最后时刻,那个对象面临死亡考验的时刻表演出所有应该表演的情绪,就可以反败为胜了。如此可耻的关系在全中国的创作者和观众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情感不再是一道生命可以感受的流动,而是一个结果导向的指标,只要在对象毁灭前达标就行了。这让我们想到一些非常典型的形式主义时刻:从来没填过的表格(尤其是体温表)在检查前的最后关头胡乱填上一些数据。如此看来,现实生活是一场盛大的形式主义还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形式主义侵入了生活,而是形式主义生成了生活。

这种创作与其说是创作,毋宁说是一种纯粹意识形态书写,它附庸于更狂热的宏大之中,以“平凡中的伟大”为噱头忽视一切平凡,强行歌颂绩效式的伟大,疲软的剧情设计将观众与创作者一道拧成某个官僚体制下大公司的小职员,即使无甚绩效可言,也要藉由一些统计学诡计画个稳步上升的图案,营造出大获全胜的样态,无论难以为继的人是多是少,凯歌总要声声高奏。

阶级观和女性观

陈思诚系电影中观念的落后已经不是一个尚待发现的问题了,它赤裸裸地将阶级滑落的恐惧和客体化的女性暴露在摄像机前。《误杀》的事件动机是李维杰的女儿被下药轮奸,并拍摄不雅视频。女儿与母亲为了抢回视频,失手打死了拍摄者。李维杰为了掩盖罪证,开始与警方斗智斗勇。然而这一切与治愈女儿的创伤毫无关系,只是为了展现他对韩国电影《蒙太奇》的模仿。女儿的受伤是影片的动因,也是凸显李维杰父亲形象的必要牺牲。非常典型的时下国产片中的猥琐气质。《满江红》《坚如磐石》《涉过愤怒的海》都贩卖着女性受辱之形象,将其作为一种暴力奇观或窥淫欲的宣泄策略。《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最开始也建立在对女儿人物的剥削上,将女儿化约为主观叙述中的一次自杀行为。而在《消失的她》和《瞒天过海》中,两种阶级设定的女人出现了,一种是被投机分子丈夫残忍杀害的大资产阶级傻白甜,一种是腹黑毒辣却易冲动没能力的乔安娜。要么蠢,要么又蠢又坏,没有其他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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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天过海》的女主乔安娜为了摆脱无产地位并挤进权钱交易的黑暗游戏中无所不用其极,与富商沙帝的婚姻是她精心策划的翻身计划,她在权力之争中机关算尽,却面对黑警的勒索敲诈时束手无策乖乖交钱,两次遇到挫折两次激情杀人。《消失的她》中何非是一个潜水教练,为了牟取暴利与富豪之女结婚,旋即杀害之。在陈思诚系电影中,阶级观念和《寄生虫》媾和,将穷人塑造成无恶不作的吸血鬼,而富人则是涉世未深的傻白甜。然而真实情况不是完全倒转的吗?明明是前者不得不置身各种资本炮制出的谎言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白白为其贡献廉价劳动力和为数不多的钱财,成为下水道式的存在,托举着后者光鲜亮丽的生活而自己一身脏污。而后者的吸血鬼特质或许不必赘述,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样的设计中,反映的除了作者本人的投机性和对阶级滑落的恐惧,还能有什么呢?还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现实主义电影?事实上,现实与真实无涉,而是一片想象之流毒,这种流毒早已深入我们的骨髓以至于我们成为一具等待被耗尽,生来被耗尽的活死人躯体。被生产出的现实是被资本主义等级制和投机运动包裹的现实,然而信奉这种现实,并继续生产这种现实的人并不是完全的既得利益者,只是顶层与底层之间的管道,一个供前者吸后者血的管道,既然是管道,又怎么不会粘上点血池肉羹?于是他们一面将顶层塑造得人畜无害,是人类之光,以表谄媚之衷心,一面继续兜售底层互害之残酷现实,并将他们也塑造成恶劣的投机犯,渴望着跻身剥削者之列。但最重要的,是怕底层抢了他们的位置。于是他们以一种近乎讽刺的形式用最弱智的笔触(何非的妻子作为含着金钥匙长大的顶级富豪之女,居然只因为何非穿了一件印着梵高《星空》的衣服而对其倾心)加深这种幻觉,生产令人发指的幻想之物。

他们不仅残酷的剥削了人物,还更可恨的,剥削了影像,使之成为纯粹意识形态幻象之效应。

真实之影像

电影是什么?什么是电影?陈思诚系电影还有一个显著特征是套用元电影的模板给自己脸上贴金。《消失的她》设置了一场戏中戏,《误杀》的主角看了1000部悬疑片,《误杀2》的主角是一名编剧……而且这些片子都是对某部拙劣的类型片的更拙劣的模仿(别忘了还有陈思诚亲手操刀的《唐人街探案》系列)。电影不是写在明面上的改编或偷偷摸摸的“致敬”,也不是在片子里塞一些虚构或迷影情节就算爱电影,或多打磨视听技术就是营造电影感了。当我们看电影时,我们看到的是经由摄像机和人物望出去的朝向世界周遭的视线,看到什么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看到那些运动轨迹,看到那些在画框内却没被框住的感受在流动,看到时间自由地运行着。影像包含了我们的情感,孤独的、热烈的、冷清的、温暖的……经由这双不能被控制的机械之眼,我们看到人之奇迹,得以界定我们自身存在的痕迹。当陈思诚系电影在假意观看(再现他们自己想看的幻象)并用迷影情节掩盖自己的明显的借鉴以给脸上贴金时,它永远无法真正欺骗观众,让后者误以为这是一个对电影知识的运用而不是卖弄和附庸风雅。事实上,它无论提到多少电影,主角是编剧还是导演,都比不上《金的音像店》里,导演那句“所以那晚,我召集了电影的鬼魂”,就像《消失的她》的戏中戏玩得再怎么好(其实完全愚蠢到傻逼)也比不上《再见列宁》中简单的自反性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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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Bye Lenin!,2003

而陈思诚系乃至全中国院线类型片再怎么刻画初中作文式亲情关系,它都留不下哪怕一帧会被铭记的画面,遑论一整段情感了。我们忘不了《晒后假日》里混合着冰淇淋味和海盐味的沙滩,忘不了仿佛氤氲在水汽中的父女记忆,一段极致私人化的体验却反而为我们留住了得以共情的一整段回忆中的世界。面对真正的影像时,我们就像《美食总动员》结尾品尝鼠大厨菜肴的美食家,恍惚间回到小时候,回到我们初次看电影,或者说,初次经由自己望向影像的目光看到自己的瞬间,那时,我们重新认识自己的目光和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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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tersun,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