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梦

用它来种什么,用它来种什么

种桃种李种春风,开尽梨花春又来

那是我心里一亩田,那是我心里一个不醒的梦

——三毛 《梦田》

第一次拨通丁一舟赖敏夫妇的电话是在2019年2月份的一个傍晚。那时北京的冬日将尽,太阳在下沉之前会铺洒一缕微弱却透亮的金色,像是施以了一个人们不会轻易察觉地魔术,轻轻地召唤着春日的生命。而远在川西高原的理塘,空气稀薄,白日丝毫存不住太阳的热度,在2月份仍旧是一片冰封的世界。一舟接通了电话,三言两语客套后,他先讲起了自己如何在冬日里独自修理客栈冻裂的水管,并做各种储备来应对恶劣天气下随时来袭的停电。随后他和赖敏两个人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他们来到理塘的经历,路遥星空客栈名字的由来。他们一边应付我的好奇,一边相互打趣,又时而陷入沉默。冬日的客栈没有生意,那里变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而我作为一个远方的听众,像是误入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一舟的声音又低又快,而赖敏的声音是缓慢并颤动的,两个人声音的频率截然不同,此起彼伏,却总能恰如其时地共同讲述一段难忘的记忆。在电话的这一头,我虽然与他们相隔千里,但是却感觉自己也挤进了他们的小屋,正是因为外界凛冽的风雪,才让屋里的温度和声音如此让人愉悦。他们之间的调侃,像是柴火里不断迸溅的火花,让我感受到夫妻关系里难得的轻盈,尤其是当我知道他们在初到理塘后不久所遭受到的苦难。正是这通让我念念不忘的冬日电话,一直牵引着我,让我不断地回想他们。直至今年借着制作《奇遇人间角落》的机会才真正地走进了他们在远方的生活。

2021年5月份,当我们的团队来到理塘进行堪景调研时,春天才刚刚在这片高原上露出苗头,经历了漫长冬季的客栈和理塘尚未复苏的旷野一样,百废待兴。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赖敏勇敢地诞下了一个女儿,让一舟捏了把汗。随着布布的到来,曾经如蒲公英一般飘散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已是过去,一舟和赖敏不得不要考虑更多实际的问题,以及为他们的孩子安置一个能够健康成长、接受教育的居所。1岁半的布布喜欢在客栈的前庭里追着小牛跑来跑去,她丝毫不胆怯,因为阿宝和阿吉两只看家犬会尽职地保护她。饿的时候她就会去鸡圈里摸鸡蛋,她的藏族奶奶“卓玛”就会煮给她吃。小姑娘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她看上去和这里的动植物一样,有着一种面对高原气候的韧性。一舟平日里会做做旅游业的生意,除了开客栈外,他也会作为向导带客人去格聂神山所覆盖的广袤山野自驾或徒步,他的天性里有一种野性,无法拘束在都市生活里,大自然似乎永远是一舟的向往之地。而赖敏则喜欢在客栈吧台附近的书架旁静静地阅读,或是追忆过往,她总是很喜欢太阳温暖的关照,并会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布布。作为一个母亲,赖敏有着诸多难言之隐。她渴望能够抱起布布,渴望能够追着布布跑,渴望亲自教布布咿呀学语,但是现实把她紧紧地按在了轮椅上,让她停留在窗前。一种母亲天然的使命感,成为了她生命之中不断滋长的困难。

在调研的过程里,副导演梁辰成了赖敏夜聊的好友,充满艺术气息的青年副导演宝丰则让赖敏想起了高中时期曾一时倾慕的篮球队队员。而我和一舟跑去泡理塘当地人光顾的温泉澡堂子唠家常,一舟聊起了疫情之下经营客栈的困难,和他在社会里谋生的各种法子,他的一些想法有时会让我觉得过于天真,但更多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的压力,一个男人要在经济上独立撑起一个家庭的压力,尤其是在疫情对旅游业的重击之下。

到了晚上,理塘的温度再次降到冰点。我会裹着羽绒服跟赖敏在书架前聊她的阅读经历,从三毛笔下的撒哈拉旷野,到小仲马《茶花女》里的巴黎生活,以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关灵与肉的命题。赖敏的精神世界里文学是重中之重,在文字的海洋里,她的精神不再受到身体的束缚,敏感又灵巧。或许正是文学的世界给了她一种别人无法轻易洞见的力量去经历她所面对的坎坷命运。有时候人们会不敢与赖敏讨论命运的起落,生与死之间的现实,怕因着这些话题伤害到赖敏,但是最终只会发现是我们在这些问题面前过于胆怯,而不是赖敏。

拍摄之前,我内心还有很多的不安全感。我担心赖敏缓慢的表达是否会被仔细地倾听。她对自身生命之中悲喜的充分接纳是否能搅动大众对于自身生命光景的思考,而不是单纯引来所谓的关照与同情?赖敏是一个病人,但是她的灵魂在我眼里是顽强和成熟的。而我是一个所谓的“健全人”,但我的精神世界却充满了困顿。在面对她的过程里,也是我对自我抽丝剥茧的过程。我并不知道这部影片的创作能否建立大家与赖敏之间平等的对话?而这是我最想在这封影像的书信里去达成的。正是带着这样的不安全感,影片在9月初理塘夏秋之交的时节开拍了。娜娜和刘敏涛前后脚到达了一舟和赖敏的客栈,故事也由此而来。

在一段故事里,所有人首先都是大写的人,其次才是她们所身陷的社会角色。娜娜在工作中走南闯北,但却少有生活中的闲笔。刚刚跨入20岁大关的她也同样渴望着经历这个年龄女孩们该经历的感情。刘敏涛,年过40,人生的起落、家庭的离合,她已尝过生命的百般滋味,对生活也有稳定的看法。她如果超越自己的先验,去在理塘的这段历程里大胆而开拓地面对他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这绝非易事。而赖敏,她能否将自己眼里的世界借由她手中笔和颤巍的声带表达出来,我也为她捏把汗。娜娜,赖敏和刘敏涛跨越了女性的三个代际,当我看到她们之间的交谈徐徐展开,我有种站在时间河流里的感觉。她们对彼此地感知和相互地激发成为了拍摄中最宝贵的一部分。赖敏鼓励娜娜抓住自己的青春,勇敢地去爱。而她将生命里舍不下的羁绊和作为母亲的痛楚与刘敏涛诉说,她也渴望得到刘敏涛的安慰。而娜娜和刘敏涛也将她们的爱,人生的痛楚与友谊分享给了赖敏。

在格聂神山上,赖敏在和刘敏涛聊天时打趣的把梦和现实的逻辑混淆,她感觉这段时光对她来说亦真亦梦。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不断作别的过程,对于赖敏来说,这显得更为紧迫。拍摄行将结束,赖敏要与娜娜、刘敏涛和剧组告别,她将回到客栈安静的窗前。但是在短暂的梦里,大家依然相聚,彼此的语气和表情仍旧鲜活,甚至她的生命都更轻盈。赖敏喜欢听《梦田》,在预算有限的条件下,我们花了很大的努力希望将《梦田》放在结尾,也一度因为高昂的版权成本无法实现。最终小娟了解到这个故事,以她对故事的热爱为影片提供了她所演唱的《梦田》版本,我在此谢谢小娟的帮助,这首歌对于赖敏来说意义非凡。我想在赖敏的梦田里一定种着各种各样的奇异植物与果实,她一定是个勤奋的园丁,老丁和布布都会被她天天照顾着。可惜摄像机不能入梦,我们终将停在物理规定的现实面前与她对话,这是对我而言的一种终极的遗憾。或许也是赖敏对于命运的一种终极的接纳。我愿意相信梦里的赖敏会是在自由自在地奔跑,拉着她心爱的老丁和布布,后面跟着她的爱犬阿宝,他们可以在无垠的草原上去追逐那永远散发着温暖的太阳。那是一个永恒的梦,一个不醒的梦。

(本集导演:徐玮超 副导演:梁辰 蔡宝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