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在衰亡 孩子在成长

这部影片的英文译名叫作A Time To Live, A Time To Die,实在是很贴切。

我还没想明白,姐姐为什么在守灵夜要弟弟去洗澡,当阿孝咕拧开水龙头,坐在台阶上,开始擦洗身体时,母亲的那一声哭嚎让他惊恐地转过头,久久地凝望。这一幕也着实吓到了作为观众的我,使我从阿孝咕流水般的童年生活中脱离出来。

在那个惊恐的回眸中,阿孝咕的童年结束了,玩弹珠、抽陀螺、捡螺丝卖钱的游戏时光结束了,伴随着父亲的死亡一起结束了。在阿孝咕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远远的,他不是坐在书桌前,就是坐在病榻上,只有向父亲要邮票,和把自己考上中学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们之间似乎才真正有某种连结。那个时候的阿孝咕,或许还不能理解父亲角色的缺失在家庭中意味着什么,哥哥急着工作,姐姐急着嫁人,母亲急着维系这个脆弱的家,这些艰难的挣扎都没有成为阿孝咕记忆中跌宕起伏的时刻,他只记得姐姐嫁人前,妈妈突然吐露出来的委屈和心酸,那是这个家庭支撑到现在的残忍的代价。

母亲被告知可能患了喉癌的那个夜晚,她压抑着哭声给已经出嫁的姐姐写信,阿孝咕看着母亲,身后是父亲的遗像,遗像的相框上反射着母亲的脸庞,那一刻是那样短暂,阿孝咕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这让那一刻又显得那样漫长。在母亲的葬礼上,阿孝咕泣不成声,或许那时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谁的孩子了。

阿孝咕成长得很缓慢,或许那些电影般顿悟的片段本来就只是骗人的把戏,我们都是这样慢慢地,甚至反反复复地成长起来的。他总是很迟钝地做着一些孩子般不负责任的事,却也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家庭的衰亡。母亲的生命在这个家庭中被消耗,姐姐的学业因为这个家庭被中断,怀念大陆的父亲,只把这个家庭当作一种“临时的状态”,又不得不承认这种“临时”的期限看不到尽头。就像父母临终前那段痛苦难熬的日子,这个家庭似乎一直在深深浅浅地咳嗽。阿孝咕就是在一声声咳嗽中长大的,每一声咳嗽都害他惊恐地回头。

回大陆的路 采芭乐的路

“一直到今天,我还会常常想起,祖母那条回大陆的路,也许只有我陪祖母走过那条路。还有那天下午,我们采了许多芭乐回来。”

——阿孝咕在片尾的这段自述,克制又充满感情。对于在台湾长大的阿孝咕来说,为什么要回大陆,是童年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那个时代的种种波澜,在他的心里也尚未产生具体的意义。他会想象大陆吗?他会怎样想象大陆呢?

这个家庭自始建立在回大陆的基调之上,但真正为回大陆做出的努力,也许就是糊涂的祖母带着懵懂的阿孝咕,走上一条不知道会通向哪里的路。祖母依稀记得大陆家乡的风貌,记得祖宗的祠堂,想要让未来能当大官的阿孝咕也记住这些,也许这些记忆能变成想象留存在阿孝咕的心里,在他看到芭乐树的时候,他会记起那条没走完的路。

其实在祖母心中,也清楚那大陆是回不去了吧,所以她才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叠银元,说要带到阎王爷那里去用。不知道她那些积蓄,够不够她在阴间的盘缠,支撑她跨过海峡,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渐渐地,回大陆变成这个家庭泡影一样的计划,在父亲同意买下缝纫机的时候,未宣之于口的放弃终于成为一种共识,或许只有在与大陆书信往来之时,他们才短暂地想起过去做过的一个梦。这个家庭过去在梦中的迷惘,和梦醒后的遗憾,都影响着阿孝咕的成长,即便是在他不能理解回大陆是怎样一种要求的时候,那种淡淡的焦虑和不安也已经在生长了。

回到童年 回到故乡

这是我第一次看侯孝贤先生的作品,也拜读了贾樟柯的《侯导,孝贤》,以期对先生能有更总体的认识。事实上,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总是离不开自己的童年,离不开自己的故乡,这话对侯孝贤先生成立,对贾樟柯也成立。贾樟柯虽然没有这样直白地讲述过自己童年的记忆,但他在许多作品中对故乡的再现和记录,反映了他的目光其实一直凝视着那个他成长的地方,他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离开那里,又怀揣着对自己的好奇溯流回去。贾樟柯说,他在看侯孝贤的电影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很惊讶,侯孝贤影片中生长在台湾的孩子,就像他在山西成长时那些身边的伙伴。台湾和山西,远隔千里,但成年人追忆童年时的愁绪,却是相似相通的。那些未被童年时的自己意识到的、宏大的时代背景,终于产生意义,无论是海峡两岸遥遥相望的割裂感,还是社会秩序崩塌重建的混乱,都让回忆显得沉重,让再也回不去的纯粹的童年变得复杂,也显得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