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读书时偶然想起阿彼察邦的《记忆》,有一些声音在当时击中了我,并在后来的回忆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富有形状,于是想要随手记录一下更新的想法。

它在情节上有一种相对明确的意图:超验的声音以悬疑的方式出现在女主的感知觉当中,并驱使女主尝试重现这个不明动态。她和录音师以谨慎的态度去收集和聆听日常的听觉材料,通过技术处理(从材质的迥异到强弱与音高)去接近这种声音。我被意图中间的纯粹和指向性打动了:其实不管是声音创造还是对自我的某种“指向认识”,都是在向某个悬置的声音不断靠近、不断演化、但永远走在岔路上的过程;接近悬置的声音可以被认为是某种生命形态,类似一种追求,一种我之所以存在、并体认我自为的存在的、根本性的追求。

在这种意义上的精神病性只是一种路径的取向问题。比如正常人收揽听觉与视觉材料,自发地自我指向、自我触摸,其身体图式彷如一种绝对意义上的感觉织体,运动在不言自明的身体背景中自发地浮现,对主体位置的确认滑如绸缎;而精神障碍者也许只能接受听觉材料,在触摸构筑运动的认知,而身体图式不再是一种完形、而只是点状感觉的联合;在这种意义上,材料的片面促使精神障碍者的知觉通路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更接近“原本”的意图。为了保证以合适的路径展开知觉演绎,我们使用药物来激励神经、假定神经以某种“正常”的通路运作。代价是我们也许会失去一定的感知能力:我们将无法感受到世界的美好、也无法感受到世界的悲伤。残酷的代价主义是童话里黯淡的低语,小美人鱼在选择交换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看到了世界的暗面。

从悬置的声音到现象的重演,从听觉的塑型到图式的展开,其在知觉影像中形成一个嵌套的互文,互文的交织衍生在时间的非线性结构中,并以共时性作为一种记忆的呈现方式:仿佛记忆是一个一刻不休的滑轮,只有通过不停的抚摸与调试,才能找到一个确切的、能够重现的位置;在触摸的体验中,激发的是记忆的通感,就此展开的先验脱胎于陌生的环境、多语言的生涩语境,并因此上扬成为极度抽象的时空逻辑。

有人认为这是一部主演压过影片本身气质的电影——也许是的,蒂尔达斯文顿宇宙般的超然气质让热带都不再像是阿彼察邦的热带。但由于这是我看的第一部阿彼察邦,这决定了我对他的印象就是另类的、稀薄的、超验的。

虽然意向如此纯粹清晰,但影片最让我着迷的完全是某种模糊性。声音是不可言明的,其完全内在于知觉,往往在降临后遽尔远逝,如同诗歌难以捉摸的意象;性质是界限不明的,它既可以完全作为声音的实验,又可以被理解成知觉的探讨。最后的答案可谓我人生一大遗憾——我宁愿它停留在惶惑、停留在体验、停留在抽象。不过后来,我愿意以神秘和传说性去理解阿彼察邦的选择了。

在模糊的开放性背后,我会认为纯粹乃是第一要义:仅仅因为这部影片和影片里的角色对那个声音的“无意义”执着,就够让我着迷很久了。它让我真正意识到艺术电影的魅力:没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个声音,没有人觉得你的行动必须要有一个理由,我们都很忙,忙着探讨一个真正的问题——生命究竟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