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8日晚,《乘船而去》路演济南站映后交流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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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后嘉宾:
1.《乘船而去》导演:陈小雨
2.山东省立医院肿瘤化疗科:陈建鹏
3.香港信义宗学院历史学博士:贺爱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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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为陈建鹏医生,左二为贺爱霞博士;右一为主持人,右二为制片人黄帆老师,右三为陈小雨导演。

备注:陈医生和贺博士的发言没有录上,观众1问陈小雨导演的问题是万玛才旦导演给了他怎样的指导,以下为陈导的回复以及导演和后续观众的答问记录。

陈导:(前面没录上)你反而需要加强这个戏剧冲突,所以万玛老师他给的是非常非常具体的指导。(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把整个剧本都给过了两遍吧——我们见了两天——所以说这种指导其实超越了这一个故事。他让我看到一个人自己的创作(非常优秀),但那只是其中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是他这么高产的一个导演,竟然还可以这么不留余力地去帮助青年导演。包括这个项目到后期,剪完之后他会打电话过来说,到什么进度了,需不需要帮助。(有)这种一脉相承(的精神)——他会关心接下来的青年导演怎么样。所以我觉得很感动,具体到指导层面真的是本子永远是第一步,因为我们直到开拍前都还在磨本子。比方说有的时候只是一个很小的改动,氧气面罩那场戏,我最早写的时候是没有戴回去的,我觉得这是弟弟的人设嘛,他是支持母亲放下的。但是我每一场戏写完之后,我会自己隔几天在脑子里面自己演一遍、闭上眼睛——我假装我是弟弟、假装我是妈妈、假装我是姐姐——在每一个角色里面过一遍这个戏。然后当我过到弟弟的那个戏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着我拿着那个面罩,我发现我是做不到不放回去的,就是我再怎么说服我是一个这样观念的人,我都做不到这件事情,于是那里就做出了这样的改动。这种对待剧本时自己要设身处地进入这个角色去思考的(方法),是万玛老师给我的一种启发。包括其实姐姐她在原有的(是因为节奏我去掉了那场戏),有一场大家最后一块吃饭,妈妈想要喝酒,她指着那个饮料——那边有好几瓶雪碧、可乐、酒。姐姐说是不是这个、是不是那个,她就在那里装傻,然后妈妈她就一直指着那个,然后她最后就给她喝了(酒)。但是一开始的阿真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是在一整个相处的过程当中:弟弟影响了姐姐,姐姐也影响了弟弟。包括外婆她(其实)是一个又开明又保守的人,现实当中我的外婆也是。好像我们写一个剧本的时候,最简单明确的就是把一个人的性格和ta的理念定在一个方向——统一,但是现实生活中却不是这样:我们的感性和理性之间有一道很大的差距;我们理想中的自己和我们实际能做到的也有很大的差距。外婆她们成长的这个世界其实一开始都有很稳定的一个传统观念,突然之间因为现代的发展,(导致)什么思潮都来了,她都得消化,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她的外甥,每个人想的都不一样。我们在理解这个世界,(而)她要几倍于(我们的努力来理解)她原有的(传统观念和现代思潮之间的不同)。我们对于我们的未来、对于我们的老年生活,可能会展开一定的想象,我甚至有时候在想,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如果我老了我至少还能打个游戏,就是我手还能动的话,就还会有这样的一个爱好。但是对于他们而言,(他们)想象当中的老年生活,在年轻时候(的设想)一定是子孙满堂的那种状态的。谁也没想过那一代的人到了最后是一个人在家里,(这些差异)她也全部消化掉了,(这是)他们(所)没预期到的——巨大的时代变迁带来的这种落差。我觉得平常看上去农村里面好像普普通通一个老太太,其实坚强的要死,我其实也是想通过这个片子想把这种坚强给体现出来。包括外婆童养媳的身份,你不知道这个身份的时候,觉得她好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一个传统的家庭妇女,但是曾经她也很勇啊——她脱离了原生的这个家庭,然后她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她完全是主动的:有的时候不是我们做了什么是最重要的,而是我们为谁而做、我们为什么而做(才是最重要的)。其实像您刚才提到就是说,姐姐阿真她那么疲惫的打拼,我觉得如果阿真是为了自己去打拼的话,她真的是为了她自己,我觉得无所谓,因为你的那个目标就是要(匹配)这样的一个代价,你要去实现(你的目标),那你的疲惫至少是对你自己的一个交代。但她实际上是在不断地为她的儿子考虑、(为)女儿考虑、为妈妈考虑、甚至为弟弟考虑,所以说她没有把时间留给自己。她跟她老公的对话当中也体现出来,她其实也向往简单的生活,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有爱情、也会去做一些浪漫的事情;她哪怕在上海那么高强度的工作里面,她其实每个月都要回去看望母亲,尽可能地去做到这件事情。她也是跟外婆一样,是在时代的变迁和夹缝当中的一代,它体现在“我”并不完全弃绝过往的传统的这种生活,传统给“我”的期待“我”也尽可能想去满足它;但同时“我”又想追求自己的人生,然后“我”还要对我的子女有个交代,她真是完全、全部(这里导演特地强调两次“全部”)都背上了。但是这种强大、这种强烈的自我牺牲,它从客观上来讲有的时候不见得有一个好的结果,这种牺牲式的付出可能对子女来说也演变成一种负担。所以我们还让刘丹老师,(就是饰演阿真的演员,也是大家熟悉的锅姨,导演补充),让她写了对阿真说的一句话,她说希望阿真能够对自己好一点。其实外婆对自己也是挺好的,在家里面的时候,自己生活打理得也不错,她也没有去给孩子施加太大的压力。然后也是觉得说,好像我们首先要对自己好,然后你才能够变成一个快乐的人,然后你才能够有力量去对身边的人好,这个步骤还挺重要的。

观众1:谢谢导演,希望以后您在b站多发视频,我会每一期都给你三连,谢谢!

陈导:感恩观众老爷!

主持人:然后导演的小红书和视频也关注一下。(选择第二个发言的观众,现场举手的观众很多)

观众2:导演你好,非常感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么美好的电影,虽然说的是临终关怀这么沉重的一个主题,但是我感觉导演拍的非常克制——在一些商业大片里面绝对是泪点的一些镜头,你都是用疏离的手段去处理,比如说用一些远景啊,或者是没有过多的渲染、没有过多的煽情。所以说这个电影我看完以后,可能(我)属于比较理智一派吧,我没有流泪,但是我很感动,这种感动是在心里的、是在精神上的。我觉得您之所以这么处理,肯定是跟你的生死观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片中也有非常明显的对生死观有两个不一样观点的姐弟:姐姐可能是理智的化身,弟弟可能是感性的化身。不知道导演您在编写这两个人物中,您是更偏向哪一位呢?还是说这两位其实只是都是您,只不过是一个是理智的您,一个是感性的您。

陈导:我想一下啊,其实这个还真挺难的,就是前段时间还跟朋友聊,说一个人做编剧需要具备什么特质,我说需要具备精神分裂的特质。就你在写每一个角色的时候,你肯定就在那个当下觉得我就是对的,所以我现在写姐姐的台词的时候,就要我们要上身,我得上到姐姐的身,上去才能够(写出来),我上姐姐身的时候我肯定觉得弟弟就是错的;然后我上弟弟(的时候),弟弟就是对的,所以我我也是在这样一种过程当中去摇摆。就像我刚才说的,就是外婆她也包容了我们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嘛,她有的时候心里面也打架,有的时候感觉她好像很开放——“你不想要小孩就不要小孩了,也很累,然后老了也不见得就来照顾你”——她跟我这么说;有的时候她就会说“你们真的不要一个小孩吗?”:所以你看到她自己内心也有这种矛盾。对我而言(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我也会有这样的矛盾,而且像刚才医生讲的,自己对自己的病危的应对方式和自己对父母做的(会很矛盾)。比如说我在互联网上看到有一个引发了很多探讨的评论——ta说如果我是病人的话,我希望ta拔我养气管,让ta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把它戴回去;但是如果我是那个子女的话,我会戴回去——就是妥妥的双标,ta自己也知道双标,但是ta就是没法做到。我现在是站在这里讲这样的话,因为没有到一个那种特别紧急的关头前面嘛。(陈导讲到自己爷爷临终前的情境)那如果说讲到爷爷当时的时候,因为爷爷他最后割腕了,他其实是心力衰竭了,他没有说是那种病变,但是他们一直给他推那种静针,就是让他保持这个心跳,但其实世上一切好东西他无法受用,然后我看见他就是很深的一道手腕上的一道伤痕,那明显就是不想活了。然后我真的很想跟那个医生去沟通这件事情,去尊重他的这个选择。但是因为我还有好几位伯伯,他们一定要(维持爷爷的生命)。我觉得这件事情好残忍,但是我又做不了这个主,我做主的话全家就会群起而攻之,那我就被讨伐了,就可能到现在都不跟我说话都有可能。

陈医生:其实这个我补充一下,就是这种情况在在山东其实挺常见的,因为山东有儒家中心啊,所以说那种孝道、孝顺的传统观念深入人心。那我们讲其实我们每个医生都能够记住他送走的第一个病人,我记得的虽然我不是第一个,但是是我第一个非常痛苦的病人。当时是什么样,病人忽然不行了——癌症,其实(救下去)没多大意义,但是你说的七大姑八大爷,孝道文化绑架、捆绑了我们所有人,包括年轻的孩子,包括我们的医护人员,因为医患关系也不是很好。可能临终者走了就走了,但是告你的肯定是家属啊。所以呢肿瘤病房经常得演一出戏,虽然是以病人的痛苦的抢救、临终救治为代价的,却是演给活下去的人看的好戏,你说它是戏吧也不能说是好戏,其实这种现象非常多。当时按了半个小时,他两个孩子可能我们讲天边孝子[1]吧,还没有来得及告别,然后两个孩子跪着在地上,一个人抱着我一个腿,他说亲生父亲我们还没有来及跟他告别。这个时候我们做医生,首先就是治病救人的嘛,这也是我们的这样的一个职业操作,遇到家属这样的哀求,我们没有办法。按了半个小时,我硬着头皮再次上去又按了半个小时,咯噔——肋骨断了,所以说实际上,这种痛苦我直接可以说是用“惨烈”两个字来形容。因此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抢救过一个病人,我都会提前铺垫做好,把安宁疗护的工作理念提前告知家属,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哪怕是我值夜班,病人要走了,没有签什么放弃抢救的东西,我都会劝他放弃抢救,最后病人自己就关掉了维生的多巴胺之类的和维持血压的这些药物。到最后呢,有时候我上完夜班,这个病人走了,他孩子呢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很多时候我也经常跟一些我的熟人,包括一些病人家属说:“其实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

主持人:非常谢谢陈医生,很深刻的一个故事。(选择下一位观众,仍旧有很多人举手)

观众3:各位主创大家好,各位观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想给陈导说,看完这部电影给我感动之余最大的是鼓动,让我有了一种新的面对死亡的一种态度——我觉得死亡不是别离,而是把生前别离的人又聚在了一起,像一种引力一样,把家人甚至以前逐渐远去的朋友都聚在自己身边。也像刚才老师说的,给我们人生上了最后一课,回到这个电影当中,我觉得最大的意象就是船。我觉得船就是家庭,有造船的人、有组建它的人、有掌舵的人、有乘坐它的人,包括有水。我觉得有一个我们一直可能会忽略掉的一个东西,就是曾经在片中提到的,是桐油。姐姐说了爸爸以前每年都会上桐油,这个桐油你如果上晚了,船就会腐烂、船就会沉,我觉得这个桐油就是关怀。关怀不能等,就像上桐油一样,这是给我最大的鼓励,不要等到像姐姐说下次再告诉妈妈,你的鸭蛋腌得不透,或者盐放得太多了。趁着我们还有机会、趁着我们还有时间、趁着我们还有条件,一定要把这些话提前说出来;一定要把想做的事给家人做出来、表现出来。不要等,不然真的就没有机会了,没有条件再去后悔——这是我觉得给我最大的触动。第二点就是一定要夸一夸这部电影的美术,当副本(观影团名字叫“副本观影团”)组织这次观影的时候说美术指导卡卡老师可能会来,我当时觉得非常的开心,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反正我觉得片里有很多固定机位的镜头,真的如果它定格就是非常美的摄影作品,希望陈导能够把我的夸赞带给卡卡老师,还有黄老师和邓老师。让我印象最深刻、最喜欢的一幕是姐弟两个早上一起洗漱,是一个大概是五零吧,然后一个平视角,弟弟在左边,姐姐在右边,中间光比比较大,他处理得非常好(这一段好多术语我没听清楚)。那一幕能感受到风,然后姐姐偷偷看了一下弟弟,就感觉虽然整个片中没有展现姐弟俩童年的时光、没有回到过去,但那一刻就好像看到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所有的时间都在那一秒,又重新在他们两个脑中又过了一遍,也让观众能随着那个感受到那一秒的意义,我感觉非常的好。这只是其中的一幕,还有很多镜头像很多低机位,前景是那个长板凳,人物在后面的,就给人故事感非常的强烈。然后有很多台词、画面、道具、用光包括人物的神态都传达给大家很多潜台词——台词之外的东西,我觉得这个美学造诣真的是非常棒。最后,看完这个电影我非常想念奶奶,我想着出影厅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奶奶打一个电话,然后下周也是我妈妈的生日,借此机会也希望陈导的外婆能够健健康康,希望我们每一个人的家人都能够健健康康,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伴家人)。在疫情这几年,让我撑过来的是蔡崇达老师的《命运》这本书,我觉得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支撑着我和我家人的,可能就会是陈小雨的《乘船而去》,蔡崇达在他书中说:“我们都是哭着从天上来,最后的死亡是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而陈导的这部电影我觉得就像是,外婆一直没有家,从水上乘船而来,她最后乘着船从水上而去了。谢谢大家!

(观众鼓掌)

陈导:谢谢谢谢,您说的太好了,我一定会转达给美术老师卡卡和我们摄影老师一川,我会每天都夸他们,也希望大家能多多夸夸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每一天,你们心情会越来越好,谢谢大家今天的观影!

[1]天边孝子:天边孝子症候群是医学界使用的一个俚语,用来描述一种情况,即长期关系疏远的亲属,对垂死的老年患者的医疗处置、护理提出质疑,或者坚持要求医疗团队采取积极措施,无意义的延长患者的生命。(摘自维基百科:https://zh.m.wikipedia.org/zh-cn/天边孝子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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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结束后导演给每个观众都签了名,队伍排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