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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恶》的背景处在尼克松执政,里根担任加州州长时期,1970年带着60年代的精疲力尽,拆碎了“和平与爱”的花环,把十年的希望折腾得荡然无存。私家侦探拉里(Larry Doc Sportello)(华金·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饰)过着悠闲的海滨郊区生活,在致幻药物的迷离恍惚中迎接到前女友沙斯塔·菲·赫普沃斯(Shasta Fay Hepworth)(凯瑟琳·沃特斯顿Katherine Waterston饰)的突然造访。这一幕像极了1941年《马耳他之鹰》由玛丽·阿斯特(Mary Astor)饰演的贵妇走进萨姆·斯佩德(汉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饰)律师事务所的那一刻,激动人心的开头,至此之后环环相扣的解谜和层层递进的破案同样起始于一位美女的拜访。但是与玛丽·阿斯特(Mary Astor)饰演的贵妇强烈的目的导向不同,Shasta动机不明确,在整部电影中是个难以捉摸的角色。她没有致命一击的背叛行为,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也并没有引爆一场轰轰烈烈的灾难,但拨开大麻袅雾背后这还是一部标准的侦探电影和黑帮电影,有妖娆蛇蝎的美人,有错综盘绕的谜团,有四方奔走的傀儡,有典型流派的一切要素。但是为什么《性本恶》是如此不同,如此让人过目不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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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耳他之鹰》

这部电影改编自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2009年同名小说。无容置疑,能使托马斯·品钦驻足于犯罪类型销售,那一定得益于上个世纪的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和罗斯·麦克唐纳(Ross Macdonald)的影响,类似于《双重赔偿》、《唐人街》、《睡美人》之类的小说,它们往往有一位困惑却心怀使命感的侦探,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社会中遭到践踏的人,但品钦为这一原型注入了新意和力量。《性本恶》中Larry Doc Sportello是一位不能再嬉皮士的嬉皮士,长发、毒品、邋遢、 “非主流”,而就是他竟牵连出一整个体系庞大,险象环生的组织黑幕,以及这背后承载的历史荼毒与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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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角《性本恶》/《万有引力之虹》也非常值得一看!

开场Shasta的到来,澄清了自己与洛杉矶房地产大亨“米奇”·沃尔夫曼(Eric Roberts)有染,并推测他的妻子和情人准备密谋绑架她的丈夫甚至自己可能也会陷入危险,Shasta恳求Doc帮助她查明事情真相。但Doc有选择么?自从他们结束了恋爱关系,Doc似乎还爱着她,过往性与爱的骄纵与此刻龟缩陋室的颓丧形成鲜明对比,与其说自己在践行嬉皮士的理想角色,不如说还在沉溺于失意的回忆中。当Shasta第一次出现在镜头时,浑浊的黄色背光灯与Doc阴郁的蓝光灯对撞,摇晃抖动的画面和Shasta过曝的侧脸,我们会设想这突然来的造访会不会是Doc一阵嗨后的梦境后半场。因为这串镜头就像警号灯——其实就是电影最早铺置的线索,Doc在零碎的线索中摸不着头脑,而我们也在图像本体中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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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橙橙的Shasta&蓝悠悠的Doc

在整部电影中,P.T.A始终强调“短暂视觉”与“实体存在”之间的差距。如此众多角色的粉墨登场就像快速轮播的幻灯片,让人应接不暇——Doc的宿敌 “大脚怪”比约森(Josh Brolin饰)作为一名LAPD侦探中尉竟然在电视广告中以“嬉皮”爆炸头出镜来为Channel View Estates房产代言;曾是一名瘾君子的音乐家Coy Harlington(欧文·威尔逊Owen Wilson饰)首次露相来自于她妻子手上的照片;某种程度上串联起整部电影的“麦高芬”房地产大亨Mickey Wolfmann只能从一张报纸的配图才能目睹真容;杀手阿德里安·普鲁西亚(Peter McRobbie饰)首次也只出现在FBI图片文件档案中。以上这些人物有的蜻蜓点水,有的稍作停留,不经意就会遗失任何一个有用或无用的线索。这种不按常规出牌的人物介绍把Doc撞得头晕转向,迫使他在笔记本上狠狠写下“No Hullucinating”(“这不是幻觉”)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而这一处笔尖的特写,也可能是另一处警号灯——似乎在说,这里的人与物的身份不断转化,视角令人怀疑,就像妄想症一样只是窥视事实的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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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Bigfoot/右上:Coy Harlington/左下:Mickey Wolf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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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有一张更辣的,但怕审核过不了。。。

社会混乱与政治动荡,大麻、烟酒、海洛因、可卡因、迷幻剂,笑雾弹,我们跟着Doc的探案之旅,迷迷糊糊,晃晃荡荡得拼贴各种信息线索。前一秒还在绞尽脑汁,后一秒就怠惰消沉了。Doc这种浪荡子的空虚人设就正如科恩兄弟作品《谋杀绿脚趾》下的中年混混“督爷”。和“督爷”一样,他们都是被各种人物牵着走的傀儡,这样的沟通与对话悄无声息将个人与政治领域联系起来,通过Sortilege的旁白进一步详述了美国私人企业,反文化组织,法律与体制之间的势力对抗,或者说势力之间的相互供养:

“如果金獠牙能让其客户戒除毒瘾,为什么不一面卖给他们毒品,一面帮他们戒毒?为什么还要周折让他们来来回回跑呢?只要美国还在,只要需要逃避的现实还在,金獠牙总能获得数不清的新客户。”
……
“洛杉矶土地占用的黑历史——为了建造道奇球场,墨西哥裔被举家赶出夏瓦兹峡谷,为了建造音乐中心印第安人被赶下邦克山,为了让位峡景房地产Tariq的房子塔里克得家乡被夷平。”

反复提及的“金獠牙”号帆船是成为美国历史的阴暗面。它“在蓄奴时期搞走私……在黑人争取解放的时候成为叫卖工具”,冷战期间又成为了美国各种反共阴谋的秘密武器。它亦身负破坏黑人革命团体和白人嬉皮社区的重任,与美国历史的暗面共进退。而金獠牙代表的利益集团嗅到任何有利可图的市场时,他们其实是利用了人类原本就脆弱的精神追求,这些寡头组织要时刻确保有无数新客户涌入才能确保经济规律不断钱生钱,而这些新客户的目标人群就是被时代淘沙下来的早已被千刀万剐的人。1960年代的洛杉矶掩藏了太多美国式的罪恶和龌龊,在电影末尾,洛杉矶富翁Crocker Fenway对Doc说的一句话好像来自于地狱深渊——“你们这些人在第一次交房租的时候就已经被鄙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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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真的惊了。。。

金獠牙总部,Topanga Canyon大厦,Chryskylodon疗养院,Chick Planet按摩院等等,这些实打实的水泥砖瓦正是赤裸裸地位、权力和控制权的象征,这些建筑之于《性本恶》的社会政治洪流就正如《唐人街》里关于城市与水坝基建背后的离奇黑幕。房产,水权,油,廉价劳动力,所有这些都是他们的,而这些富翁财阀利用的正是人类之“性本恶”,那种生发于内部,生发于我们所有人自我毁灭的冲动。“Inherent Vice”,在物流行话里面也叫做“内在缺陷”,又称“自然特性”,“固有瑕疵”,是指货物或者物质本身固有的,在正常的情况下也会发生质的变化而损坏或灭失的自然特性,易碎玻璃,易破鸡蛋,易融巧克力,这些货物的内在缺陷是一种必然的损失,因而保险人不负赔偿责任。而嬉皮士自身的缺陷:贪婪、懒惰、自私,他们与1950年代“垮掉的一代”共同的缺点是过于看重青春,总是追求新奇,他们对于性和死亡的态度不够健全,因此结局是注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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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貌岸然的Chryskylodon疗养院

电影中紧紧交织着两个相互矛盾的世界观:一方是1960年代余波下的反正统文化,一方是1970年代的保守主义复兴,一方是浪荡颓唐,蓬头垢面的Doc,一方是西装革履,理着寸头的Bigfoot。

与P.T.A二度合作的凤凰叔在这部电影里与在2012年《大师》里,外表上可谓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Freddie Quell的木讷僵硬与Doc的随意散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凤凰叔里顶着垮塌又厚重的发型,拖曳着肮脏的臭脚丫子,要么耷拉着,要么横卧着,要么侧倚着,但其实与Freddie一样共享着一份不同历史震荡下相同的存在主义危机——一种是二战之后的恍惚乏味和另一种是越战之后的虚无失落。
那Bigfoot代表的雅皮士就更胜一筹么?他们一般受过高等教育,具有较高的知识水平和技能,看看Doc的准女友Penny Kimball吧( 瑞茜·威瑟斯彭Reese Witherspoon饰 ),她在政府行政中心工作,整天拎着公文包,神色匆匆出入于酒店,写字楼,会议室,候机室,终日一套套优雅的职业时装,但还不是自甘情愿被一个脏兮兮的Doc勾搭?而Bigfoot,Bigfoot的痛苦之深不仅让他终日陷入失去搭档的哀痛,还要忍受同事的冷嘲热讽。这些人看似活的光鲜,看的明白,但根本不是“明白人”,他们是在体制内的浑水中苟延残喘的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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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Doc呢?反而往往被人看不起的嬉皮士Doc活的是最明白的(相比较而言)。

就此而言,简单地考证一下嬉皮士的英文含义。从构词法来说,英文里的hippie由hip+pie组成,前面部分的hip是“知道的、理解的”意思,即英文里的knowing之意,后面部分的pie是“……的人”的意思,即英文里的of a person之意(如同英文中的yuppie和yippie两词里的pie一样)。两者合在一起可理解成“一个明白的人”、“一个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人”,或者“一个知道的人”。中文翻译过来的“嬉皮士“是英文hippie一词的谐音之译,给人一种嘻嘻哈哈,不严肃、稀里糊涂的印象。其实,嬉皮士在反抗主流社会及其价值观的问题上是相当严肃的,鲜有嘻嘻哈哈之样,更没有稀里糊涂之意。嬉皮士对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十分“明白”——他们把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称作“病态社会”;嬉皮士对自己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认为自己正在“创建一个新世界,一个与旧世界并行不悖但不在同一股道上前行的世界”。那个时代的每一位美国人公民归属感风吹云散 ,作为“明白人”的嬉皮士并没有选择精于算计,深谙如何利用各种机遇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利益。恰恰相反,嬉皮士之所有成为 “明白人”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洞察到了美国现代社会的疯狂和堕落以及现代人的盲从、迷茫、糊涂和无奈。与他们相比,非嬉皮士人群对此毫无察觉,绝大多数人还蒙在鼓里,不是随波逐流,盲目跟进,就是自暴自弃,甘于堕落。嬉皮士坚信美国社会已病入膏肓,机体腐烂,知道继续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毫无意义,他们决定做一个“明白人“,尽快逃离这个社会,他们留长发,吸毒,参加性狂欢,听摇滚乐,践行各种反正统文化的集社与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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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上面提到,“明不明白”是一个相比较概念,当历史的发展并没有朝热情高涨的自由主义者所期望的方向推进,每个人都别想死里逃生。越南战争、种族问题、性别歧视、经济危机,环境问题等等使”伟大社会“的畅想束之高阁,名存实亡。所谓的”新边疆“并看不到”边疆“,美国社会进入万念俱灰、理想尽丧的冬天,爱之夏的伊甸园时光将要忍受时间长河中最糟糕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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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也哭了。。。5555

那《性本恶》在描绘这样的片段时:如果说Doc是万念俱灰的正面特写,那大脚怪就是侧面特写,因为Doc和Bigfoot是同一类人。当大脚怪含着泪嚼咽完大麻叶,Doc满眼充盈的泪水是他对Bigfoot无需言语的理解,我们逐渐意识到Bigfoot的悲惨故事涉及他伴侣的死亡——对金钱至上主义的厌恶,反对非人性化技术官僚主义,憎恨伪善欺骗,追求自我清白。但同样这充盈的泪水也会因为自己寡不敌众,任何事物都无法提供永恒的自由,哪怕是毒品。确实,毒品为他们逃离现世、躲避烦恼提供了一条快速而有效的捷径,一旦药性过后,服用者还是得回到现世,继续面对他不愿意面对但又躲避不了的残酷现实。在这个时刻,嗑嗨的Doc和大脚怪反而是清醒的,但清醒反而是痛苦的,就算嗑嗨反而是疲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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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D/PCP/K粉/MDMA...

而在影片中主角Doc与他的前女友Shasta着墨很少的情感戏,有两处非常重要的场景。一处是Doc和Shasta苦于没有毒品解馋,个个精神恍惚,魂不守舍,他们在显灵板的指引下在雨中狂奔寻找大麻,这泛着金色光芒的回忆在雨中电话亭里引来高潮是嬉皮文化最兴盛的时期。而另一处Shasta在某夜失踪过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Doc家中时,她的全裸胴体,一面挑逗,一面声若蚊绳坦白自己背信弃义,傍房地产大亨,沉迷于虚荣浮华,在沙发上与Doc泄欲,一切仇怨一股脑泥沙俱下。这一刻相当粗暴的性交场面呈现的不仅是Doc郁结的恨,也是此刻权力寓言崩塌的重要节点,所有主导与次导的意识形态,所有震撼的历史变革在当下重新构筑在Doc与Shasta的泪与汗中,爱与恨中。
“这不代表我们又在一起了,”
Shasta说到,
这是黑暗之旅后对一切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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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之后的历史,当里根的海啸横扫过眼前一切之际,坊间已不再流行毛的思想。《华尔街日报》战胜了小红书,边际供应经济学取代了人民的权力。那些为反战而战的婴儿潮一代开始进入中年,准备好在下一个浪潮中被边缘化。继1980年代贪婪的唯我一代之后又出现了1990年代的X一代,或者懒鬼一族,他们对1960年代的嬉皮士和1980年代的雅皮士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那我们把《性本恶》再翻开来看的意义是什么?

这意义就是60年代本身就像是闪着光的小括号,也许就此终结,全部遗失,消弭于黑暗,但总有总有一处光芒会从黑暗中伸出来,重新为这个时代正名,为这种精神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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