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的纪录片播完,一个个工人的讲述是类似的:不到十五岁辍学打工、在工厂加班加到麻木、极尽所能令自己的头发炫酷、在杀马特聚集的溜冰场一圈圈地高速移动、在是否回去工厂挣钱的问题上踌躇……可是,《杀马特,我爱你》中,类似的人生经历背后是每一个工人在面对生活时,用头发乃至身体作出的回应乃至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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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与其说《杀马特,我爱你》是一部纪录片,我更愿意视它为一部打工人头发与身体的断代史。通过观影,在现代生活中被无视、被污名化的杀马特被我们“看见”,同时让我们看见的,是工人的生命力,强大到头发的颜色和形状再夸张也掩盖不住的生命力

不能再扎两个小揪揪

从农村来到城市,离开学校辍学打工,十二岁的安晓惠面对如此巨大的生活转向,她最先改变的是头发——顶着头上两个小揪揪,一同出来打工的堂姐觉得必须给她改造一下,“不要这样扎了,你这样扎厂里不要你的,你太小身份证也没有,再扎这个别人看你就特别小。”

在本应读书的年纪选择进厂,为了符合年龄要求,至少表面上不能差太远,改变发型成了对安晓惠来说最容易的办法。尽管工厂还是嫌安晓惠年纪太小,但工厂急需人手赶货,安晓惠还是成功进厂了。改变自己的身体在这一次选择中,像是奏效了,工厂成了她的容身处。反正如果遇上有关部门的检查,“把她塞到那个箱子里面就行了”。可是,更多对身体的要求与改变,在工厂生活中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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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百洁布的岗位上,工人的手每天都会被磨破,指甲都磨不见了;喷油漆的工作不出一会儿便令工人身上全是油漆,新上岗的会想吐,做时间长了皮肤又会过敏;做打孔的五金岗位打一个孔六分钱,冒着手指被机器压断的危险,工人在一开始“又慢又怕”,但慢慢意识到好多赚钱的活儿不也断手断脚么,工人对着镜头苦笑说“想开了就好这种东西”……

要迎合打工的逻辑,年纪轻轻的工人只拥有身体发肤,于是改变发型、透支身体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但不用太长时间,耳鸣、长期熬夜带来的疲惫,都成了机器和工厂对身体的反噬。

“头发给了你一个勇气”

一个月的休息不超过四天,不出几个月,工人们就能快速重复机械性动作、跟上流水线的节奏了。但是,和这种对速度的掌控同时出现的,是工人们发现生活完全失控了。老板的欺负、劳动本身对身心的折磨、工厂生活的单调与孤独……纵使工人们想拍屁股走人,但站在工厂门口,他们还是一次次“不知不觉就走进去了”。

于是,仅仅拥有身体发肤的工人选择了头发,以此来实现既微小也放肆的自由。在失去控制的生活里,工人们被工厂挤压、扼杀的生命力在头发上集中爆发——头发一个月烫一次,每天要吹了头才进厂;放假时,竖起头发去“炸街”,吸引了路人的目光,“虽然别人不是从心里关注你,但能看到你就行……就要你们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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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玩杀马特?“头发给了你一个勇气”,这是工人们在第一次被看见后,像是得到的某种肯定。头发是杀马特拥有话语权、能够被看见的场所,然而,这种能够决定生活、被身边的人关注的感觉,无疑是他们一路成长又一路缺失的:在父母被城市吸引、自己被遗留在农村渡过童年时,在自己和父母一样决定外出打工、但千人一面的流水线作业令自己迷失时,在发现自己来到城市但仍被困于工厂、公交车银行卡通通不会用时,杀马特始终在分不到目光的边缘,他们是被落下的一群,被城乡二元结构落下,也被不合理的工厂制度落下。

用身体进行的自我表达也确实是有力量的,如果说顶着五颜六色头发进厂,是杀马特对流水线作出的个体反抗,那以拜把子、建立家族的方式互相联结,则是杀马特在被主流排挤后,以身体做出的强大自我组织。“这个家族很庞大,感觉一个人被打,全家族的人都出来帮忙,很有安全感。”“一人有钱,会请大家吃饭;一人辞工,大家都辞职。”在杀马特家族中,工人们感受到了前所谓的归属感与存在感,这是被社会结构留在农村、十几年后又被同样的社会结构推出来的工人们从未感受过的,于是改变发型、改造身体带来的勇气在“家的感觉”下强化,“哪怕别人觉得我们不正常,我们都能坚持下去”。

“是因为假发出来了吗”

杀马特们用发型和服饰寻找同路人,不断团结,构建出数个庞大、分等级的“家族”,在既有的工厂体系外另起炉灶,创造属于自己的上升空间。但另一边厢,资本社会以及网络环境正以更快的速度变化——工厂,尤其是所谓的“大厂”,对工人的管控更为苛刻,染发、打耳洞、纹身统统不允许,保留头发与赚钱糊口之间的矛盾横在了杀马特面前。

当资本进一步压榨,原本属于工人自留地的头发也被入侵了。杀马特中间,一部分人为了保留好不容易得来的用头发实现的自由,选择了工资更低、完全没有各类保险的“小厂”,以承受更不正规的劳动关系为自由的代价;而另一部分则又一次为了进厂改变发型,“第一次剪长发那一分钟心里面特别苦,感觉好像把自己的自尊丢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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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杀马特群体更大的打击并非来自强大的资本,而是2010年开始,互联网上对杀马特的消费乃至攻击。段子手假扮杀马特,黑粉占领杀马特的百度贴吧,并在进入QQ群后踢人、将群解散。在长达数年的网络暴力下,杀马特之间建立起来的亲人办的联结一下子被冲散了。工人们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杀马特们一夜之间消失了。

“是因为假发出来了吗?”一位前杀马特这样问,当拼尽全力在社会边缘建立的社群分崩瓦解后,他们也又一次试图从身体上找原因,回到一切改变的开始——头发。一场狂欢过后,工人们仿佛和第一天离开农村、进城打工时一样,只有身体,或者说身体的一部分是自己的。

Who are Smart?

杀马特从出现到风靡,再到几乎销声匿迹,不少人回看,大概只会把它归为众多网络奇观中的一个。“杀马特”一词是英文单词smart的音,但中国的杀马特群体似乎是smart的对立面,当社会一次次嘲笑、嫌弃这班工人,拥有话语权的主流觉得smart的是自己,而这群自称smart的人,则是哗众取宠、不堪入目。

《杀马特,我爱你》的英文片名是Who are Smart,整部作品最让人震撼的地方,正是它让原以为自己比杀马特群体聪明的观众反思Who are Smart这个问题。而两个小时看下来,杀马特们面对自身的诚恳以及面对剥削制的清醒,令我自愧不如。

杀马特们深知的杀马特是非主流的、是虚幻的,但他们不耻于承认自己需要玩杀马特过程中产生的情感连接,“玩这个也有种私心,得到一种关心,有一种关爱。因为平时如果你是正常人,肯定没有这些,谁看到一个正常人也去安慰你啊?”他们会坦言自身的伤口和脆弱,“我觉得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都有一点伤感”。

他们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平庸,“我在工厂里面,干十几年普工,我一辈子都是普工,没有上升空间,更高的工资也是不可能的……但在杀马特的虚幻世界里面,我可以有’贵族’的称谓,你说它是虚幻的,但是有快乐。”杀马特对资本主义制度一针见血的揭露,大概比谎称996是福报的人高出不少段位。

本片的导演李一凡在访问中有这样一句:“人什么不明白,人又不傻,人只是处在了那么一个位置上面,因为教育、出身、各种原因,他今天没有学习到某种话语方式,没有表述的机会而已。”当社会主流被出卖劳动及灵魂的打工人占据,用头发对资本社会作出反抗的杀马特比大部分人聪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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