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后期的安政和万延时代,距离德川家族的消亡还有八年。这一时期的社会阶级亦处于嬗变之中。尊严问题是人处于社会共同体之中自主意识觉醒的结果,更是人类社会的永恒命题。在第十届丝绸之路电影节展映影片《世界的阿菊》中,阪本顺治将尊严问题放在了幕府锁国的时代背景下进行探讨,采用了喜剧的形式,用幽默将社会矛盾荒诞化。人粪作为贯穿始终的意象,在黑白影调下成为对尊严的问号和对人性异化的批判武器。至此,在章回体的叙事中,阪本建构起对对立的抽象概念的思索和具象电影的对应体系。
一、卑与尊:人的异化与人的生存
康德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者 , 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深刻论证了 “人是目的” 这一思想。随着人成为 “价值主体”, 人作为至高无上的目的也得到确立: “每个有理性的东西都必须服从于这样的规律:不论是谁在任何时候都不应把自己和他人仅仅当作工具, 而应该永远看作自身的目的”。影片中的宽一郎和池松壮亮扮演的掏粪工,对长屋平民街的百姓来说,是清理污秽的工具,于是在粪便溢出时抱怨“工具”的缺席。此时,“粪便”成为人异化的符号,人的属性在恶臭现实面前荡然无存。
“粪便”同时也是一个阶级隐喻,是幕府时代下贵族对无产阶级的异化视角。导演直观地揭示了这一现象并加以批判:对于售卖粪便的卖家与购买粪便的地主来说,掏粪工作为贫穷的庶民阶级,是被他们视作社会的‘粪便’,因此常常对两位掏粪工施以拳脚交加。在阿菊和掏粪工走在一起时,曾经的武士家族小姐会捏着鼻子投向白眼和嘲讽,和掏粪工走在一起的阿菊,沾上了粪便的味道,成为她们眼里“阶级堕落”的对象。在封建的社会阶级视角下,人沦为最低贱的排泄物,人性的冷漠从未如此尖锐。
然而,影片却并未单一地让“粪便”意象成为现代式批判的大炮,成为污秽的代名词,将其定义为一种底层人民悲剧的缩影。相反,阪本顺治采用了平民视角下的喜剧的形式,辩证重构了“粪便”这一污秽的象征,更深层次地揭示了无产阶级人民与社会的关系。在影片中,粪便是一种生命轮回的产物。粪便作为肥料滋养着农田,保障粮食生产,为长屋百姓的生存提供生理上的保障;而作为被人们所厌弃的掏粪工,两位青年提供的劳动亦是在为百姓生存提供精神上的保障,而这无疑是高贵的,是有尊严的。然而无论是粪便,还是掏粪工,他们都具有被世界驱逐的特征,是边缘化的存在。对于粪便的意象,导演采用了中国平民主义电影对“草根”这一意象相类似的处理,赋予其属于小人物的力量,借此对背后那双高位者俯瞰的眼睛进行有力的还击。在以经济地位和家族名望排序的世界里,如杜尚用小便池撬翻艺术界的传统观念,导演借由“粪便”的意象重述,打碎了贵族创造的尊卑观念,构筑了一套属于平民的尊严观念体系。
二、伤与剑:荒诞喜剧与反抗哲学
在加缪的哲学体系中,世界是荒诞的,这种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在影片中, 由池松壮亮扮演的掏粪工,就深陷这种世界的荒诞感之中,他如触怒众神而不断将巨石推上山的西西弗斯:掏粪、挑粪,永无止境。他的种种自嘲为观众提供了许多笑料,然而不可否认,他正是在用幽默麻痹自己在贵族面前卑微的、满是伤痕的灵魂,而这正是加缪所批判的面对荒谬的虚无主义。粪便的买家与卖家,都曾把粪便抛向他,此时,粪便就是痛苦,就是伤痕。
而在遇见阿菊之后的掏粪工中次,爱情进一步地使他感受到了日常生活的机械性,并对其存在的价值和目的产生了怀疑,他意识到尊严的丧失。因此在有了心上人阿菊之后,他无法再对池松壮亮扮演的掏粪工在被凌辱时抖的包袱发笑,因为爱情赋予了他尊严,使他难以忍受对贵族卑躬屈膝的生活。尊严是唯一反抗荒诞的剑。
《西西弗斯神话》上译版的译者沈志明如是总结加缪对处于荒诞中的反抗者的理解:“荒诞人直面人生,不逃避现实,摒弃绝对虚无主义,怀着反抗荒诞人世的激情,坚持不懈。”影片中获得爱情的中次,在田间对年长的掏粪工抛问:为什么总是如此卑微?为什么不反抗?最终池松壮亮饰演的掏粪工以粪便为武器,抗击了凌辱他的武士贵族,反抗了荒诞的世界。粪便突然从松散的物质变成了一个进行阶级反抗的武器,而赋予他如此力量的,正是人的自尊。至此,在两个掏粪工追寻自尊的轨迹上,“粪便”这一意象完成了从消极到积极的辩证重构。
三、净与秽:世俗与爱情
阿菊作为武士出身的女儿,始终带着和污秽的平民街格格不入的自尊,她在肮脏的世界里固执地讲究属于她的礼仪。而这对于深处污秽的掏粪工中次而言,无疑是特殊的。影片中中次曾经有过一句台词:“雪落下时,世界都安静了。”而阿菊在中次心中,无疑是雪一样的纯洁存在。自尊、优雅,而这,正是受尽武士贵族凌辱的掏粪工中次所被社会剥夺的。
影片中对爱情的“出世”进行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幽默描摹,阿菊写下中次的名字后,在爱情的狂喜中躺在地上翻滚,引发的动静打翻了过世没多久的父亲的牌位。这一细节正是对爱情的生动隐喻:爱情的蜜糖,超越世俗的种种砒霜。 武士家族的女儿阿菊曾经连如厕也讲究礼仪、不让掏粪工念自己的名字,而如今会跨越阶级的沟壑,爱上掏粪工中次。爱情使人跳脱出封建世俗建构的意识形态,回归情感的本源。
当阿菊带着被车轮碾脏的饭团,找到中次的时候,中次误解了失声的阿菊的意思,却没有误解阿菊对他的心意。他问:“连这么脏的饭团也吃了吗?”那背后的潜台词正是,“连这么脏的我也可以接受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中次狼吞虎咽地把饭团塞进嘴里,是对世俗观念的嘲讽,是激昂的爱情,也是对自身尊严的找回、对自己的接纳。在那时,肮脏的饭团成为纯洁爱情的隐喻,再次实现了意象的重构。大雪里衣着整齐的阿菊和衣衫褴褛的中次跪着相拥,乌黑的粪便是世俗苟且,洁白的大雪是爱情精神。而在那时净与秽的分界线被无声打破,爱情正是作为一种超越世俗的存在,凌驾一切,再次赋予人尊严与生存与意义。
四、黑与白:失色的时间与彩色的情感
《世界的阿菊》中,导演以罕见的姿态回归古典的黑白影像和章回体叙事。黑白影像无疑为影像增加了典雅的美感和历史风味,而更令人惊喜的是,导演用大篇幅的黑白影像来表现现实主义的部分,集中反映人与社会的关系;章回末尾的彩色影像,则突出地表现了浪漫主义的部分,集中反映情感的流动与变迁。
在黑白影像中,长屋的四季大部分时候似乎总是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贫民街坑坑洼洼的地上,粪便因排流不畅上溢。黑白的色彩使得贫民街困顿不堪的现实,拥有了观赏的美感,而这正是阪本对人的尊严的体察,即对庶民阶级的尊重和观照自身的自省:不把平民的生活当作奇观化表达的工具。黑白的影像处理无疑是让粪便这一贯穿始终的“奇观”合理化表达的方式。
而章回片尾的短暂几秒的彩色画面,是极具灵气的“通感”镜头。笔者认为,他们并不以叙事为目的,而在于用殊于黑白的彩色以及一些独特的具体意象,呈现一种情绪。檐下滴雨,草木葳蕤,绿绿苍苍。阿菊檐下的一个抬头,是对岁月的回望瞬间,也是对世界纯真的观察;我们也看到爱情的意象:燃烧的烛与炭,分别处于在两个章回的末尾。在炽红的火光中,阿菊与中次的情感如是燃烧。白驹过隙,是新木之翠;爱欲流淌,是红烛曳曳。而这般鲜艳的情感,在彩色的画面中,通感传达。
如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写下的随笔:“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情感正是一种超越现实的抽象感知,是单调的现实里缤纷的美好。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而非冰冷的机器,这正是人何以自尊的原因。
五、始与终:世界与人
无论是人生理排泄的循环,还是命途生死的轮回,在世界的荒原面前,众生都是平等的。影片中寺庙里的和尚说,“世界是从这边走出去,再从那边走回来。”这个形容正是将一个一笔画出、不封闭的圆形作为解读世界的符号。作为禅宗符号,它代表着和谐、平静与圆满。这正是对直面人生、直面荒诞的三人心境的写照;在日本文化中,这个符号意蕴丰富:它是空的也是满的,是开放也是封闭的,是开始也是结束。在影片的结尾,导演采用了一个鱼眼视角的镜头,镜头里的阿菊与两个青年走在乡间小道上。将广阔的世界变成一个小小的球体,画面中的他们快活地微笑,他们面对荒谬,反抗荒谬,最终迎接灿烂的现实世界。
影片始终为观众呈现了一种辩证的哲学思考,这种辩证不仅仅体现在对意象使命的赋予上(如粪便),更体现在对人与世界的思考上。世界和人的关系时时刻刻处于变动之中,如阿菊父亲,尊贵如武士,也会有被命运扼喉的下场;如中次,卑贱如掏粪工,也有拥抱白雪般爱情的机会。从消极的角度来说,这正是加缪所说的“世界的非理性”,而从积极的角度来说,正是这种荒谬给了人们对抗的可能。反抗正是对存在一词倒影般的批注,也是人和世界连接的纽带。
在属于自己的微观、具象的世界里,个体能够找到自身意义而存在,带着自尊生活,而非在荒谬的日常中机械苟且。那么无论从哪里出发,都能找到归途。时时刻刻,亦始亦终。我猜这正是导演对“世界”,这个广袤名词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