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部时间二月十日,座无虚席的AMC放映厅里,望着那一棵艾尔迪亚的参天大树慢慢在银幕上淡去,全场观众掌声雷动。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
一年前,我和我一位挚友分道扬镳,理由是无休止的争论影响到了我们的正常沟通,也影响到了我们共同朋友圈中的交流环境。
那段日子里,随随便便一个话题都能让我们吵起来——艺术,新闻,政治,乃至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我病态地痴迷辩论,并以驳倒他人的想法为乐;他极端地上纲上线,并以绝对公正的态度自居。这样一来,星点火花便可以引燃一场大火。但我们的争论几乎每次都是不了了之——即使是我在逻辑上稳操胜券的时候也是:他宁可就此扭头离去,也不愿当众承认自己的观点里可能存在漏洞。而在这种时刻,我总是感觉比输了还更难受。
话休絮烦,就这样矛盾不断激化。直到那一天,我发现他长期在和我的其他朋友私下频繁对我说三道四,我忍无可忍了。由于整个交际圈是以我为中心所组建的,我向所有人详细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后,带领我的朋友离他而去,但我也请求所有朋友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和他断绝来往。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道歉。据说,他还在我一位朋友身边号啕大哭。我被胜利的快感所压倒了。
日子就这么继续着,直到有一日我翻阅聊天记录,发觉我们曾针对Attack on Titan的结尾有过极端激烈的争论。我以好莱坞业内编剧的视角试图佐证结局是可以接受的,他则以多年阅读漫画、混迹论坛、观看解说的经验断定这个结局是恶心的。在争论之前,他甚至认为我也怀着激烈的情绪恨着这个结局、恨着创造这一切的谏山创;他说直到现在有人“洗”AoT的最后一话,他想让我和他一同贬低这些与他观点不同的人。
可他不知道,当时在我心目中,谏山创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浦泽直树。
第一次接触AoT,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彼时,我对日本的动画不甚了解,可耐不住我那小学同桌的软磨硬泡,答应她姑且看看。不过,尚为年幼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审美水平看出谏山创对编剧技法的精雕细琢(虽然这技法也是随着故事的推进逐渐成熟的)。对于第一季,我的第一印象是:猎奇。但彼时AoT的火爆程度,让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现象级”作品,也让我或多或少被粉丝狂热的氛围裹挟,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人们管这叫“中二病”。
没过几年,AoT第二季被释出,可我早以在百度贴吧被剧透了个精光。如今,带着在电影业内的经验,回首再看“我恺他超”、“孤塔围攻”和“莎夏救人”的桥段时,仍然会为谏山创对于戏剧张力和情绪的掌控赞叹不绝。可对于当时只求故事内容,不求叙事方法的我来说,AoT的第二季显得娱乐性不足。可即便如此,在观看了汉尼斯悲壮的牺牲,又紧接着体验了坐标之力触发后的情绪洪流后,连那时的我都意识到了,这部作品拥有着巨大的潜力。
在看第三季时,我已经养成了读文学和看电影的习惯了,也时常会自己写作。彼时的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审美素养,也足以判断一部叙事作品是否成熟。而当时,AoT更是打破了我对少年漫和情节剧的预期,证明了这部作品的叙事重心逐渐从保证娱乐性转移到了确立思想性的阶段。我意识到谏山创是在利用动画和漫画的载体进行一定程度的作者表达。随后饱受诟病的第四季更是如此——许多人巴不得故事结束在看海,可在我眼中最详尽、成熟的几条角色弧光就在马莱篇之后,其戏剧性之强、完成度之高,完全足以媲美浦泽直树在Monster中的人物塑造。有趣的是,两位漫画家都有着相同的群像剧叙事范式:利用完整成熟的多角色支线填充复杂的单故事主线。再说回作者表达,AoT的思想也立足在马莱篇之后;虽然显得有些直白,但马莱篇后,AoT这部漫画正式成为了一个强烈的表意载体,甚至有了点儿propaganda的嫌疑。
研究生课程的学习里,我终于确定,谏山创某种意义上很符合camera-stylo理论中对auteur的描述:完全仰赖于载体进行思想传达的创作者。
而此时,我已经抛弃了曾经的一切,来到了海的对面。我加入了美国的电影工业。这以后,我带着在这份行业里得来的一切知识以及傲慢,狠狠给我那位曾经自以为了解AoT的挚友,辩了个劈头盖脸。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带着评论家和创作者眼光的我,对AoT的理解比他更全面。他最后选择了闭嘴,可在我眼里:
那场辩论,是我辩论生涯里最无法接受的一次失败。
如今,和他分道扬镳已经过了一年,自我翻看那次辩论的聊天记录起,宛如牛反刍,我开始频繁查看我们之间的争论记录。我能察觉我之前的论据有所不足,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更加确定,我的逻辑是正确的,我的论点也是完美的。他反驳我时连基本的编剧理论都用错了,可为什么,他就不愿意承认我赢了。
我开始更加厌恶他的固执和无知。上一次,当我带着朋友们离他而去的时候,我因他的道歉和泪水而感到的成就感也逐渐一扫而空,那样的胜利根本不是胜利——不是逻辑上的胜利,不是属于我辩论的胜利。我为此重新读了AoT的漫画,以编剧技法为核心切入点完善我的观点,我知道我的观点对他而言是无懈可击的,可我现在已经无法完美地赢他了,因为我们早就彻底分道扬镳了。
我的编剧视角观点其实在网上已经赢得了不少人的认可。可在那之后,我感到这还不够,我不停地与人论战也被人抨击,我需要亲自驳倒在这件事情上持有反对观点的那些人。他们要么让我意识到我的认知存在局限性,要么就都老老实实我面前承认他们认知的局限性——
AoT的部分核心思想在于:人们都是某种事物的奴隶。原来,我也成了胜利的奴隶。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段破碎的友谊。我明白,胜负欲之后,其实是无法互相理解的悲伤、无法互相沟通的无奈、无法轻易化解的恨意。
那一天,我重温到了森林之子那一话的漫画,在又一次赞叹谏山创编剧技法的纯熟时,我的kindle没电了。
漆黑的屏幕像个深渊,我想起了莎夏,想起了贾碧,想起了所有走不出森林的角色,然后我在倒影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是不是也要走出森林呢?我这么问自己。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而我给自己限定的deadline是,二月十日——AoT剧场版的上映日期。在那之前,我允许自己尽情地翻阅辩论记录,尽情地、变本加厉地恨他。
掌声雷动,放映厅的灯逐渐复明。我看到前排三笠打扮的姑娘手上居然抱着艾伦的脑袋。
映后带点儿meta色彩的彩蛋里,一身哥特装的三笠和一副nerd样的阿尔敏为了AoT的结尾而争论不休。最后还是艾伦笑着出来打圆场,才让这场愈演愈烈的斗争落下帷幕。
真是吓了我一跳,好像那艾伦脑袋,也对我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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