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文学和宫崎骏两重意义上说，感叹的是：虚构的世界已然崩塌。

“崩塌”之意其实是不喜不悲之态，是结构之后的平实现状：

一贯连续而完整的吉卜力叙事，以差强人意的松散形态收尾；十一年又一剑，“退休”的宫崎骏，回扣了战争和童话的主题，终于在作品中宣告了对后来者的交接。

如果说“起风了，仍要努力生存”必有意犹未尽之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应已道尽。后者的核与壳，已经彼此咬合成果。

* 核 *

尽管剧情的核心槽点是幻想和现实世界的双重世袭制（只有传承血脉者才能接过伟业），但是宫崎骏依然发挥了自己在战争主题上的经典优势，比如丰富的战时生活细节、“小丑将军”式的男性角色、战后方的多样女性角色。

饭食乏味，生活物资紧缺，武器零件挤占庭院空间，熟悉宫崎骏作品的观众应该已经不陌生，而是默契地知会了这些明示的证据共同指向的主题。

但观察讨论，这些细节证据游戏依然为观众所津津乐道。

因为集体成形的战争印象，或者直指上世纪的世界大战，已经真正远去，而此刻的世界虽然仍不和平，战争事实却依然遥远。好的战争主题作品亦如是。

以战争为眼，宫崎骏偏好一种绝佳的叙事：

战争与冲突隐而不显，或是半遮其面，包围在桃源之外；桃源之内，是故事发生的主要空间。当这一看似封闭的空间被打破，主人公则需要呈现困局之解——“成人童话”也构成于此。

在完整虚构的故事中，宫崎骏的解局之眼一般向内指曰：心。比如《天空之城》《幽灵公主》的守林守地，《哈尔的移动城堡》《千与千寻》的爱人爱己。

而这次他说：我只能勉强维持一天了。这一句已经示弱，但宫崎骏还继续地预测另一种“败退”。当旧主终于准备退位，将交出积木之时，真人却决定回到现实世界。

这反映了宫崎骏对后来人的判断吗？

或许影片也已回答了：学我者死。

看来，与其说是悲观的败退，或许也像前浪之审视自身，寄望于来者。当我的世界拼图到达尽头，后辈劲须有推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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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视觉设计和隐喻选择上，《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那就是：这几乎是一部恐鸟者的禁片。

拿最典型的反派“鹦鹉”来说，这是介乎“人的祖先”和“真人”之间的“拟人物种”。在恐怖谷效应之下，鹦鹉大军与鹦鹉王的暴力和荒谬之感压迫而来。恐怖谷之恐怖正在于像人而永不为人，鹦鹉在成为“人”的道路上急转弯，反口吃人，因此难以回头。

但善与恶总混沌。鹦鹉王气势汹汹，却未直接对旧主痛下杀手，直至最后也不过劈开积木；鹦鹉兵愣头吃人，路过祖先雨林却还流泪幻想天堂。

其实，濒死的鸬鹚将“境遇”解释得最为坦白。不过，既然鸬鹚已经意在使观众了解世态炎凉、善恶难两分，观众是否也能同情鹦鹉？鹦鹉与法西斯的映射如此清晰……“平庸之恶”至今难以作解。

而当他们飞出塔楼，权力被放释，普通的小鸟忽然也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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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海报吧。在传播最广的正式海报中，苍鹭被安排为主角。

苍鹭的前后转变与双套身份，正浓缩了整部电影的核心。当他只调动自己的计谋与攻击性时，他是非人的鸟，吞下自己才得以威风凛凛示人；而当他被折羽，苍鹭却接近为人了。

而且苍鹭是矛盾对峙下隐藏的答案。"没有一句真话"是99%的真话，"恢复法力就将离你而去"却是谎话。‍‍‍‍‍‍

就算在犹豫不定、进退维谷的境况之下，我能轻轻点头，向我所认为对的那一端，恍若无意地摇摆一下。‍‍

* 壳 *

擅长掠夺注意力的文字，会将这部电影冠上"宫崎骏最难懂的电影"之名。

勉强也对，成也难懂，败也“难懂”——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

此前的作品往往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就算奇名怪物意有所指，也可以权当无意义的指称，享受惊奇童话的表面。然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设置了诸多符号谜面，却难以让人一一寻得答案，加上情结桥段也像桌上那堆积木一样连续拼接却摇摇欲坠，仿佛就从一个故事变形为了一个待解的函数。

但这一函数真的能一一映射吗？‍‍

隐喻的结构模式或许还没有被作者推翻，毕竟鸟类角色们足够形成指涉几种状态的群体。反刍很久，我会将故事概括为：‍‍‍‍‍‍‍‍‍‍‍‍‍‍‍‍‍‍‍‍‍‍‍‍‍‍‍‍‍‍‍‍‍‍‍

战时丧母的小男孩牧真人前往乡下的居所，无意中发现了古怪舅公的高塔，在其中体味了一番人（鸟）心叵测世事迷幻，在塔倒之际幸运夺门而出，回到现实世界。‍‍‍‍‍‍‍‍

虽然和移动城堡一样，塔楼也从头到尾成为一个具象的、隐而有形的喻体，但塔楼内部的世界和冒险历程只有一茎“寻找母亲”的微弱明线。

如果略有注意，可以发现，我到此处都还未提及事实上作为故事导火线和主线的"母亲"角色（以及任何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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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母亲"同时是明线和暗线。电影中的多重"母亲"，一是真人记忆中的生母九子、苍鹭制造的生母幻象，二是塔中少女火美，三是遁入塔中的继母夏子，另外也还可以包含雾子。

再将家中的所有女仆纳入的话，多个女性形象——心智太过成熟的少女（火美）、温柔顺从的青年女性（夏子）、干练独立的中年女性（塔中雾子）、狡猾顽皮的老妪（现实雾子），仿佛以很生动的群像丰富了大家对战时女性的理解。

是的，她们维系正常的生活秩序，平衡紧张的族群关系，发挥强大的火的水的能量，孕育新的生命。‍但是，我始终看不出她们行动的前因后果。最为清晰的或许是雾子意欲索要香烟的小支线。

当然，有一种自圆其说的方式是，因为在现实中难以动弹，所以在高塔中她们无所不能。那么为什么夏子要去高塔中如墓穴般的房间生产？为什么火美在塔中同时是少女，又自知是母亲？

夏子和真人之间，什么时候开始建立了真正的联结？

既然电影的题目为"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而不是"你想找一个怎样的母亲"的话，继续自圆其说的办法就是，"你"也指各位分属两个世界的角色们。（按故事的安排来看，主要包括了以上女性角色。）

在现实和在虚构故事之中，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呢？‍‍‍

好，从角色的外显表壳又绕到内核，看完电影后的第三天，我终于还算把故事的意思说圆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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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最后，创世者的高塔不再是自由漂泊，而是全部崩塌，怪物飞出塔门就只是庸常小鸟。尽管遗址留存了石头框架，毕竟不再是危险又迷人的幻影之塔。

遁回现实后，我决定下次去荧幕好一点的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