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墓地可能是一块巨大的纪念碑,来往之人无不驻足而缅怀;而有些人的墓地,可能只是一抔小小的泥土,堆在无人知晓的草地。或许唯一令人感到慰藉的事情,是他们都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迹。

影片的开始或许就在酝酿着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艰苦而温馨的日常描绘着充满希望的生活,但一些超出寻常的细节却明显让人不安:红色的行李箱内钻出的孩子,看起来童真却暗示着一路的艰辛;母亲跟孩子们的约定也让人联想到这一家五口过往遭遇的糟糕处境,五个人兵分三路才能在一座城市里找到小小的容身之地。

森冷的色调、狭窄的街道、高耸的台阶、逼仄的取景……这些镜头无不在默默诉说着生活的不易。

食物、缴费单;冰箱、榻榻米、衣柜;阳台、街道……这些承载着这家人生活和行动的物件和场所,也随着日常的一步步进行,随着生活的改变而逐渐更换了样貌。

母亲的离开早有征兆:晚归、不解、默默流泪……母亲的第一次离开或许是她对自己心情的一次试探,第二次的不告而别则是彻底而痛苦的抛弃。自此,早慧的孩子们终究不得不相依为命,作为主视角的明也别无选择,为了不与家人分离必须以长兄的身份扛起这个家。

但一个12岁的男孩要怎么才能独立获取足以支撑四个兄妹生活的经济呢,更别提实现上学的愿望了。对孩子们生活落魄的预期已经开始让观众感同身受,甚至不忍继续观看了。

或许是枝裕和最擅长做的,就是让零星的美好和痛苦同台共演,让黑暗和光明陆续交替,只有这样,故事的主角和荧幕前的你我,才能有片刻的时间来偷偷喘口气。但是枝裕和最“恶毒”的手段也正在于此:每一次希望的悄然萌芽,都意味着痛苦的再次降临和愈演愈烈,而在这挣扎、孤独、无助,向任何有获救希望的秸秆伸出手去的情绪这样不安定的、一波又一波的起伏中,在不知不觉间,悲伤已经被刀子深深地刻入到心里。母亲的前男友们是希望,便利店善良的店员是希望,跟不良们的友谊是希望,教明打棒球的教练更是如“父亲”般的希望,以至于当明的双手被教练握住的时候,连另一个时空的我也仿佛感受到了那温暖的力量……然后,希望被以更深的痛苦击穿而粉碎……这样的痛苦在年纪最小的妹妹死去时来到了最巅峰。

导演在镜头的安排上早早地暗示了这一悲剧的上演:从阳台跌落的孩子们亲手种植的盆栽,妹妹受限于身高时常踩在椅子上的危险镜头,还有孩子们囿于苦难逐渐崩溃的情绪使得无人有力气去关心妹妹的行动……或许这也是导演对观众最后的仁慈,因为只有这样,在我们在对结果有预期的情况下,才能稍稍接受那个画面的出现。

黑暗中,孩子们将死去的妹妹轻轻装入到一个和她的身体尺寸相近的行李箱中,和影片的开头相呼应,不禁让人联想到母亲子宫的隐喻,妹妹的死亡将她带回了来时的地方,终于令她懵懂的苦难安歇。或许这样说有些不该,但明明是无比哀伤的情节,孩子们在黑暗中点亮蜡烛的一幕,却还是充满了“美”的意味,我想这是一种“纪念”。

哥哥明记着要和妹妹一起看飞机的承诺,带上了装着妹妹遗体的行李箱坐上开往机场近郊的电车,和另一个遭受生命苦难的女孩一起,在夜色中等待飞机闪烁着光芒,破开空气呼啸着从头顶飞过。他们用双手挖开了一块小小的土地,将妹妹埋葬在了这片最终实现她愿望的无人之地。

当他们坐着电车返回,衣服上、身体上、面颊上沾满了泥土,阳光从他们身后的玻璃照入车厢内,镜头上泛起光晕。新的一天到来了,他们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倔强而孤独,生活不会停止,就像列车载着它的旅客始终向前。不知为何,直到这一幕,直到影片结尾,即使希望曾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中被一次次撕碎,荧幕前的我,还是想要相信导演这最后抛给我的,名为“明”的希望。

另:

对于这个同样遭受着生活的苦难,身份却截然不同的富家女孩,她的出现在安排上似乎有些巧合,但或许是一种必然:她和明一家的四个孩子成为互相救赎的家人,在最后仿佛代替死去的妹妹弥补了这个家缺失的一角。她的存在,让这些苦难和希望拥有了普遍的意义,毕竟日常,总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