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20 世纪末以来,香港新浪潮电影始终被视为中国电影史中一个具有关键意义且影响深远的创新阶段。早期新浪潮电影要么直接介入社会现实,要么以明确的姿态推动电影语言的革新(Abbas, 1997);而香港第二代新浪潮则在不脱离商业电影体系的前提下,探索出一条新的道路,并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新”观念(Shetley, 2000)。王家卫的《重庆森林》(1994)正是这一时期的标志性作品。如果试图厘清中国电影与香港电影在类型演变与美学转向上的发展脉络,《重庆森林》无疑构成一个不可回避的核心文本。
与《第一类型危险》(Dangerous Encounters of the First Kind,徐克,1980)和《父子情》(Father and Son,方育平,1981)等早期新浪潮作品相比,《重庆森林》并未以激进方式直接介入现实议题,也未通过直观的形式实验来颠覆传统电影语言。相反,影片植根于既有的商业电影框架之中,通过对警匪片与都市爱情片等成熟类型的再加工与再阐释,对这些经典范式进行重新组织。这种创作思路既保留了商业电影引人注目的特征,又打破了传统类型电影固有的运作逻辑,最终将现代都市人的情感经验转化为一种全新的银幕表达(Chu, 2003)。
本文聚焦于两个核心问题:第一,《重庆森林》如何通过类型重构体现香港第二代新浪潮电影的“新”观念;第二,这种被重新加工的类型如何与 1990 年代中期香港的社会历史语境与电影工业环境相关联。文章将首先界定“类型重构”(re-worked genres)的理论内涵,继而分析影片在叙事结构、人物功能与情感表达层面的变化;随后结合回归前夕的社会背景与当时的电影工业状况,探讨这种类型重构产生的根源及其意义;最后阐明影片如何在商业电影体系内部完成一场具有新浪潮特征的创新实践。
正文
在电影类型理论研究领域,类型从来不是一种僵化的文本模板,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不断发展的产业与文化实践。里克·阿尔特曼(Rick Altman, 1984)指出,类型不能被视为脱离历史语境的抽象概念,其意义结构是在生产机制、观众期待与文化环境的长期互动中逐步形成的。类型之所以能够保持相对稳定,并非因为其形式一成不变,而是由于观众所熟悉的语义元素与叙事结构在不同时期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平衡。
当社会经验、产业条件或文化氛围发生变化时,类型并不会轻易消亡,而是通过内部调整来适应新的历史情境(Mittell, 2001)。阿尔特曼提出的“语义 / 句法”划分为理解这一过程提供了重要路径。类型包含两个层面:其一是易于识别的表层语义元素,如人物、场景和情节母题;其二是这些元素背后的深层叙事关系。一旦既有语义素材被重新组合,或原有叙事句法不再稳定,类型的功能与意义便会随之发生转变。由此可见,类型发展的历史并非线性演进或简单更替的过程,而是一个持续重构与重组的过程。
基于这一理论,本文所使用的“类型重构”概念,指的是在既有类型框架中有选择地保留语义要素,同时弱化或改写原有的叙事句法,从而实现类型功能与意义的更新。这种重塑并非对类型本身的否定,而是通过改变类型的运作方式,来回应新的社会经验与观众需求。
许多新浪潮电影的创新,正体现在其于主流类型片与商业电影框架内,对既有类型规则的重新审视与突破。在这些作品中,类型不再承担原有的叙事任务,而是转变为承载个人情感、历史情绪与文化困惑的媒介。
从类型角度来看,《重庆森林》深深植根于香港商业电影成熟的类型传统之中。长期以来,警匪片一直是香港电影工业中的主导类型,其类型惯例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高度可识别的语义元素,如警察形象、犯罪活动与都市空间;二是相对稳定的叙事句法,即情节通常由侦查、追逐与对抗等行动推动,并最终指向社会秩序的恢复(Bordwell, 2000;Chu, 2003)。同样,都市爱情片也具有清晰的类型识别特征,如异性恋情关系的呈现与日常都市生活的场景设置,其叙事逻辑通常围绕情感关系的建立、发展与完成展开,并以明确的情感归宿作为结尾(Leung, 2015)。
《重庆森林》的两个故事在语义层面上保留了这两种成熟类型的核心元素,包括警察身份、都市空间以及男女情感关系,使观众能够迅速辨认其类型归属。然而,与传统类型电影不同的是,这些语义元素并未被纳入原有的叙事句法之中。警察角色不再以破案和维护社会秩序为中心,其情感关系也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未能走向类型电影中常见的情感闭合。
从阿尔特曼的语义 / 句法类型理论来看,《重庆森林》并非简单地偏离或否定类型规则,而是在保留语义素材的同时,弱化甚至悬置了原有的叙事句法,剥离了类型要素原本所承担的功能。在这里,类型并未消失,而是进入了一种被延宕、被削弱的状态。正是这种语义与句法之间的断裂,为类型功能与意义的重构创造了条件,也构成了类型重构得以发生的关键前提。
传统警匪片与都市爱情片均依赖清晰的因果逻辑与目标导向的行动机制来推动叙事发展,人物行为具有明确动机,从而使情节呈现出线性推进的完整结构。然而,《重庆森林》刻意打破了这一叙事模式。影片由两个彼此平行、互不构成因果关系的故事组成,既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情节推进,也不再依赖类型电影所惯用的“行为—结果”逻辑。
在第一个故事中,警员 223 反复购买即将过期的凤梨罐头,以此缓解失恋带来的痛苦。这一行为并非推动情节发展的有效行动,而是一种对时间的重复消耗。叙事不再围绕目标展开,而是陷入停滞,影片的关注点也由情节发展转向情感体验。
从德勒兹(Deleuze, 1989)的电影哲学角度来看,这种叙事转变体现了从“运动—影像”向“时间—影像”的转化。德勒兹认为,经典叙事电影以“感知—行动”的因果链为核心,时间从属于行动并服务于情节推进;而在现代电影中,当行动失去效力、叙事因果关系断裂时,时间便脱离行动逻辑,成为观众直接感知与体验的对象(Deleuze, 1985)。警员 223 的行为正是“时间—影像”的典型体现:行动不再具有解决问题的功能,而被反复的时间流逝与情感停滞所取代。这种对叙事效率的有意放弃,不仅体现了新浪潮对传统类型规则的反思,也构成了影片“新”的核心所在。
类型重构在人物塑造层面同样表现得尤为突出。在传统类型电影中,警察角色具有明确的职业功能,其核心任务是破案、抓捕罪犯并维护秩序。然而在《重庆森林》中,警察被塑造成情感丰富、内心孤独且充满困惑的都市个体。尽管两位男性主角均拥有警察身份,但这一身份并未推动情节发展,影片更关注的是他们的个人情感而非职业形象。
在第二个故事中,警员 663 与房间内物品“对话”的场景尤为典型。他安慰肥皂“不要饿瘦自己”,鼓励衬衫“振作起来”。这些行为与传统警匪片中警察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也清晰展现了导演在人物塑造上的独特构想。在这些互动中,警察的职业身份被刻意弱化,其作为普通人因失恋而陷入孤独与脆弱的情感状态则被凸显出来。人物的存在不再由职业功能界定,而是通过情感状态得以呈现。这种从“功能性角色”向“情感主体”的转变,使类型角色成为承载情绪的容器,也体现了新浪潮电影对个体经验的关注。
《重庆森林》对类型重构的探索与其所处的历史语境密切相关。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香港正处于回归前夕,社会不确定性渗透进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关于未来政治身份与文化归属的问题持续萦绕在人们心中。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情节为核心的传统商业类型电影叙事模式已难以承载这一时期强烈而弥散的社会情绪(Szeto & Chen, 2012)。正是在这一语境中,《重庆森林》通过类型重构,将回归前的社会焦虑具体化为人物的情感状态、错位的人际关系以及对时间的反复强调。这种类型功能的再开发不仅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也使影片成为理解香港历史情绪的重要影像文本。从这一角度看,《重庆森林》并非简单地“反映”社会现实,而是通过类型重构将社会问题内化进电影形式之中,这正是香港第二代新浪潮电影介入社会的一种独特方式。
与此同时,影片的诞生也与 1990 年代香港电影工业的具体条件密切相关。在这一时期,香港电影不仅面临观众对类型套路的审美疲劳,也承受着日益加剧的经济压力。在这样的工业结构下,依赖成熟类型公式的大制作、高预算影片逐渐丧失竞争优势。相反,低成本、灵活的制作方式以及较短的拍摄周期,为导演在商业框架内进行形式与类型实验提供了现实可能。王家卫正是抓住了这一工业契机,采用低成本、高机动性的拍摄策略,将创作重心放在情绪与氛围的营造上,从而摆脱了传统类型电影对情节连贯性与叙事效率的严格要求(Yau, 2001)。
这种在商业电影体系内部对类型进行重塑的创作实践,成为香港第二代新浪潮电影的核心特征之一。这也表明,这一时期电影的“新”并非源自对工业体系的拒绝,而是在既有产业约束下,对电影表达可能性的重新探索。
结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为香港第二代新浪潮的代表性作品,《重庆森林》的“新”并不体现在对商业电影或类型电影的排斥上,而在于对既有类型规则的重新想象与建构。影片在继承警匪片与都市爱情片类型框架的基础上,对叙事结构、人物功能与视觉风格进行了系统性的改写,使类型得以承载 1990 年代中期香港特有的都市经验。
这种类型重构不仅与特定历史语境中的社会情绪密切相关,也得益于香港电影工业格局的变化。从这一意义上说,《重庆森林》不仅是一部具有鲜明作者风格的电影,更是一部理解香港新浪潮电影如何在商业体系内部实现创新的重要文本。未来的研究可进一步将该片与中国大陆或台湾地区的新浪潮电影进行比较,以探讨不同社会与工业条件下新浪潮电影创作路径的多样性。
在商业电影体系内部重塑类型: 《重庆森林》与香港第二代新浪潮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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