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滩上几个小孩子呼唤,“杰索米娜!杰索米娜!”于是杰索米娜从海边被唤走,以一万里拉被卖给了流浪艺人赞巴诺。从此她跟着赞巴诺走上了“大路”。
这条“大路”延升的费里尼让我们看到的尽头也是在海滩上。赞巴诺从床单遮掩的路人的陈述中听说了杰索米娜的死,酒醉的他来到暗夜的海边,以海水洗脸,仰头望天。他仿佛突然被什么击中,第一次显示出脆弱,或者说第一次无法规避内心。他痛哭。
灵魂第一次临到他身上。可是太晚了。忏悔已经太晚。去爱已经太晚。救赎已经太晚。双手用力抓起的沙子马上流走。只剩下了大海。
赞巴诺的关键词是野蛮。一直到结尾之前,他关注的无非是赚钱、吃、性。面对杰索米娜对他的一次次提问,他不是含混其词便是反驳说毫无意义。杰索米娜一次次渴求与他的交流总是被他拒绝。他粗鲁,他暴虐,他贪婪,他自私,他不思考,他不节制——可这些恰恰是一种真实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现代人的生存状态)。那次在餐馆里他与杰索米娜一起吃晚餐,杰索米娜问起他的家乡,他对答“在我们村”,杰索米娜问他在哪里出生,他回答“我爸爸家里”,这里当然包含着赞巴诺对杰索米娜的不耐烦,但我愿意去理解为一种赞巴诺的身份的模糊,于是便有了一种可能,他是那个普遍的存在。
傻子是杰索米娜与赞巴诺的道路的中途插进的一个人。他第一次在镜头下出现(可以注意到在故事里无论是赞巴诺还是杰索米娜都不是第一次与他有所接触)是在高楼之间的一根钢丝上——那时他装扮成一个小丑,也是一个天使。与赞巴诺的强壮、天然的生命力相反,傻子身形瘦弱,思虑很多,甚至是忧郁的。但是他与赞巴诺又是如此相像,都是流浪艺人,都掩藏自己的内心。说起来我们可以多留意一下赞巴诺与傻子卖艺表演的项目。赞巴诺表演的是在胸口挣脱铁索,这根铁索有十分明显的象征意义。而傻子表演的走钢丝,接近悬吊,是费里尼很喜欢的课题了。
傻子的那段对小石子的意义的论述对于杰索米娜的转变有十分关键的作用。那场对话之后,傻子将杰索米娜送到警察局附近(这里出现了费里尼的“天亮了”)。在这个灰蒙蒙的清晨,他双手插兜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同行但马上改口,他为她戴上他珍重的项链,他轻声说了再见然后转身,哼唱着杰索米娜小曲脚步轻快地走远。地平线在画面较高的位置,当镜头转回小篷车,我以为傻子离开了画面便是走出了故事。傻子本该是替身本该是影子,他观察,他出现,他启示,然后他隐去——这是小丑的特权。可是即使是这样本该具有他者特权的小丑却遇害了。费里尼安排他死于赞巴诺之手,这时我们才明白费里尼的故事里没有什么小丑,都是人。这就是费里尼看着的人世,没有人能躲过人世的凄凉,只有费里尼是那个唯一的小丑。
那么杰索米娜呢?
杰索米娜有一个对于道路无选择到有选择却选择了之前她要逃离的路的转变。这个转变发生在她对那颗小石子的注视的时刻。以前她想逃离赞巴诺,可是她被赞巴诺捉回,还挨了打,与镜头给过一瞥的路上的羊群无异。可是后来,她可以选择离开赞巴诺了,她却选择了陪伴赞巴诺。这种机会给了三次。马戏团的人邀请她加入他们,她拒绝了。傻子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她只是低着头。在暂宿一夜的修道院,修女对她说如果她想留下,她可以留下,她仍然选择迈上了赞巴诺的棚车。三次,她都选择赞巴诺。为什么?因为某一刻她决定了这么选。这是信念,这是忠诚。
她身上有十分明显的神性。这种神性是我们这些所谓心智健全的正常人不敢望因而无法抵达的。在修道院的小屋子里,睡前杰索米娜再次尝试与赞巴诺交谈。赞巴诺的身体占了画面的下半部分,杰索米娜侧躺在墙根一小块地方,在画面的上部分。一根蜡烛在她身边燃着,光照亮她。她谈起陪伴,谈起小石子,谈起道路。她在闪烁着。可是赞巴诺看不到,他只是说,这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一根蜡烛能照亮杰索米娜,但是照不亮赞巴诺的心。杰索米娜像温顺的小狗一般趴了下去。幕黑了。
温顺也遇害了。
傻子被赞巴诺杀死后,杰索米娜奔溃。在一个阳光照耀着的时刻,赞巴诺抛弃了杰索米娜,逃离了。最后她的死由一个路人提起。死在不知何处。天使死去不见尸体。
电影里赞巴诺的最后一次演出,镜头没有再留在他胸口的锁链上。挣脱了吗?真的能挣脱吗?
让我们去海边吧。
《大路》是在谈人的孤独。纯善输给野蛮,惧怕内心的柔软于是杀死了内心,拒绝了爱,流放自己于永恒的漂泊。我们曾经被流放了一次,此后我们渴望回去。可是如今,仿佛命定般的,我们只会一次又一次选择继续流放自己。海潮汹涌,星空那么远。杰索米娜在雨夜听到的曲子,我们不配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