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评习作

| yuan

作为一名作者导演,西川美和是自己所有长片作品的编剧,她总是耐心地剖察着日本的家庭乃至社会,不断在“自我与他人”、“真实与虚假”两对命题之间游走,借助象征性的指示物映射出它们交缠黏连的复杂状态。例如《蛇草莓》与《摇摆》利用蛇草莓和吊桥,将主角放置于记忆真假难辨的漩涡之中;《亲爱的医生》则用一根不起眼的电筒笔指涉冒牌医生的行医梦想。

《永久的托词》同样处于这一序列中,它是西川美和的第五部影片,改编自西川美和的同名小说。相比于符号意义更为明显的蛇草莓、吊桥与电筒笔,《永久的托词》使用的提示物——人的视线——要抽象得多,然而通过巧妙的视听手法,西川美和却让人的视线具备了串连主题与人物成长的关键作用。

带给他人不幸的幸夫的悲剧

对内用言语伤害妻子,当她坠湖时,自己甚至正在家中与情人会面,对外却在葬礼上说着深爱妻子的漂亮话,这便是《永久的托词》的男主人公——冷漠、虚伪、狡猾的小说作家衣笠幸夫。

然而正像西川美和作品中的其他主角,幸夫并非是一个脸谱式的反面人物。幸夫的复杂性在于,他之所以为他人带去不幸,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自身的不幸:缺失自我认同。在影片开头,夏子的视线为揭示这一点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

...

影片开头是夏子为幸夫理发的场景,二人刚开始沉默不语,随后夏子被综艺节目中丈夫的回答逗乐,沉默被打破。就是这一声再平常不过的笑,成为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在之后的四分钟里,幸夫接连对夏子在内的人表示不满。他先是认为夏子在嘲笑自己,要求夏子把电视关掉;又因母亲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别人而心烦,怀疑小学同学联络自己的目的是要利用自己;最后责问夏子是否在提醒他,自己成名之前是靠夏子吃饭的,并让夏子不要在别人面前提及他的本名,断定夏子无法理解因名字感到耻辱是何种感受。

总之,幸夫将夏子的笑声解读成嘲笑,安慰解读成同情,鼓励解读成讽刺。无论夏子用何种方式缓和气氛,幸夫都用尖锐的话刺向想要靠近他的夏子。

...

当夏子停下剪发的动作,凝视镜子里的幸夫时,幸夫将头偏移,避免与夏子的目光产生交集。他自认到:“不用同情我,我就是一个缺乏自我认同的男人”。

缺乏自我认同的幸夫对于他人的评价极度敏感并存在认知偏差,所以当夏子被综艺节目里的幸夫逗笑,他才会下意识地认为她在嘲笑自己。就算夏子近乎讨好地呈现出退让的姿态,比如告诉幸夫她很喜欢幸夫的本名,幸夫也不会相信夏子,毕竟连幸夫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他又如何认可夏子对自己的肯定?

在影片中,幸夫只对夏子承认过自己的性格缺陷,这是他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才会使用的策略。

作为与幸夫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夏子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幸夫,幸夫的伪装在夏子面前已然失效,幸夫能够用话语攻击夏子,却深知自己才是在无理取闹、经不起审视的那个人。所以幸夫在整段对话中不停躲闪夏子的目光,同时又认为自己的卑劣本质在夏子面前早已一览无遗。

最后,在夏子的目光之下无处藏身的幸夫只能将矛头指向自己,通过一句“我就是缺乏自我认同”的自嘲,为自己赋予弱者的身份,进而占据道德高地,从夏子那里夺回无谓的掌控权。

...

影片的名字“永久的托词”便是在指涉幸夫因缺乏自我认同,凭借托词(即借口)为自己编织虚伪外表的举动。在夏子的葬礼上,她的视线再次经由其遗像,讽刺着幸夫的表里不一。

这一段落仅由两个镜头组成。第一个为横移长镜头,全景展示幸夫手持悼词演讲的场面,多架摄录设备始终处于这个镜头的前景,占据了画面在水平方向上的一半空间,暗示着摄影机乃至媒体在这场演说中的重要地位。

...

第二个镜头是以幸夫为旋转轴心缓慢运动的中景镜头,它更加细致地展示了幸夫的神态和举止。幸夫念着经过精心雕琢的抒情台词——“我没让内人以外的人剪过头发,失去她之后,我的头发会一直留长吧”——并作悲痛状,其身后是夏子的遗像,夏子的视线恰好投向幸夫,同时闪光灯和快门声不断提示着画框之外媒体的存在。

与影片开头不同,这一次,夏子的目光不再具有压迫性。对于正在发表演讲的幸夫而言,来自摄影机的视线指涉着它背后数量巨大的受众,这让夏子的视线变得无足轻重,幸夫不再需要经受夏子的审视,而是能够面向摄影机心安理得地作秀。

但对于影片的观众而言,比起摄影机,更加难以忽视的是夏子的视线。在第二个镜头的开端,夏子的遗像处于画面右侧,望向正在把自己的死亡当作宣传工具的幸夫,随着镜头的运动,夏子的遗像从右往左形成了画面里最引人注目的运动轨迹,由此提示观众它的存在。

...

夏子的遗像对于幸夫而言的缺席,以及它对于观众而言的在场之间的错位带来了相应的戏剧张力,它不仅折射出幸夫惯于逃避、耽于假象的懦弱心理,也暗含着导演对于此时的幸夫的轻蔑。

欺人与自欺

除了幸夫与夏子夫妇,影片的重要角色还有与夏子一同逝世的小雪的家人:小雪的丈夫阳一以及他们的孩子真平与小灯。

幸夫提出到阳一家照顾小灯,是影片的转折点之一。曾经拒绝踏入妻子的生活、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幸夫,通过与孩子们的相处,终于成为了能够看见他人并给予爱的人。但这一切并非始于幸夫的“良心发现”。

与阳一一家见面前,幸夫面临着文思枯竭的烦恼,更被出版社编辑当众指责近年来的文字没有温度。在与真平独处时,幸夫却意外发现照顾孩子是能够帮他激发写作灵感的新奇体验。于是幸夫凭借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即让真平安心学习,使孩子们获得“转换心情的跑道”——又一次文学性的修辞实践,说服阳一接受了自己的帮助。

...

尽管幸夫最初的动因是用托词包装后的私欲,但在体会到守护真平和小灯为他带去的认同感之后,渐渐地,他不再在意自己的写作素材,而是为孩子们牵肠挂肚,希望通过参与阳一的家庭生活,使自己拥有“能够守护的人”。

幸夫的到来也使阳一的家庭回归了正轨。无论是在电影还是在小说中,西川美和都在暗示,尽管小雪的离去给她的家人留下了心理上难以愈合的重创,幸夫却在生活上填补了这个家庭的残缺:幸夫的任务从陪伴小灯,延伸到做饭、晒洗衣物、清洁浴缸、骑着本属于小雪的自行车接送真平和小灯——这些都是小雪曾经的工作。

...

然而,幸夫对阳一一家倾注的精力与爱,实则是他对于自己生活的逃避。幸夫帮助阳一的家重获秩序,他自己的家却杂乱无章。因为他享受的不是做家务、辅导作业,而是通过这些工作从阳一和孩子那儿感受到的依赖。当幸夫在自己的家中独自一人,这些工作就因无人见证而失去了意义,更会提醒他夏子已经逝世的事实。

幸夫的经纪人作为这一切的旁观者,向幸夫指出了他那无私奉献的表象之下的逃避本质。紧随其后的是对于这一真相的注解:幸夫在阳一家里突遇地震,将小灯和真平保护在双臂下;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当幸夫回到自己凌乱不堪的家中,夏子的遗像因地震倒下,从画面中消失,隐喻幸夫彻底逃离了夏子的视线。

...

与前文提及了两次的夏子视线的作用相联系,我们能够发现幸夫逃避心理的滋长。

第一次是影片开头夏子为幸夫理发时,幸夫不敢与夏子对视,但夏子的目光仍然具备极强的压迫性,使他在夏子面前进行了缺乏自我认同的自认。第二次是在夏子的葬礼上,夏子的目光被摄影机所遮蔽,幸夫得以暂时忘记夏子,用深情的形象掩饰自己的卑劣本质。

当媒体退场,幸夫必须与夏子的遗像独处一室时,为了不受负罪感的折磨,他便更加彻底地逃离了自己一片狼藉的生活以及夏子的审视, 地震给夏子遗像带去的隐身指涉着这种审视的隐身。幸夫逃离的目的地是阳一的家庭生活,这是一处由幸夫亲手建造的庇护所,藏匿在这个庇护所里的幸夫不必承受夏子的审视,甚至被认为是无私高尚的化身。

与幸夫的逃避共生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幸夫畏惧自己的丑恶本性被揭穿,所以他与提出帮助阳一时类似,再次用帮助另一个家庭的说辞唬弄他的经纪人。

...

另一方面,幸夫曾经因害怕承担责任而拒绝生育孩子,却在藏身于阳一家庭中的日子里萌生出了对于世俗意义上的完整家庭的渴求。

这种渴求再次借助夏子的视线得到彰显。

在幸夫与阳一一家去海边度假时,幸夫向阳一感慨,羡慕他拥有能够守护的人。话音落下,幸夫望向海边。在幸夫视线的匹配镜头里,最初只有正在戏水的真平和小灯,随后夏子从右边入画,与孩子们玩闹,并望向镜头,虚焦与晃动制造出的梦幻效果都提示画面里的夏子只存在于幸夫的想象之中。夏子望向镜头后是又一个幸夫望向海边的单人近景镜头,两个镜头连接起二人之间想象的对视,随后在幸夫凝望的画面里,响起了小灯喊的一句“爸爸”。

这是一段幸夫对于自己美满家庭的幻想段落,他将自己想象成真平和小灯的爸爸,夏子则是他们的妈妈。通过将夏子纳入自己甜美的想象图景,幸夫终于流露出对亡妻的几分眷恋,甚至是因为遗憾而产生的不忍。

...

但西川美和的独到之处在于,她从不满足于虚幻的泡沫。幸夫之所以会产生上面的幻想,究其原因是他仍然以为自己拥有夏子的爱,仍然以为他才是那个能够选择爱或不爱、使得家庭美满或破碎的人。接下来,西川美和两次轰塌假象,告诉幸夫和观众,事实并非如此,并逼迫幸夫走上真正的救赎之路。

第一次是幸夫看到夏子手机草稿箱里的那一句“已经不爱了,一点都不爱了”,震怒着将手机摔碎。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面撞向了他最恐惧的真相,即他已经不再拥有夏子的爱。这是一个扶持过他十年的女人,是一个被他无情刺伤但选择包容的女人,夏子的爱曾经无限度地喂食着幸夫孱弱的自我,让幸夫自卑却又自大,认为这份爱理所应当。如今,失去这份爱使幸夫的自我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他自我感动着幻想出来的美满家庭也成为一个笑话,他对夏子的负疚感在此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他充满攻击性的防御机制。

所以当他被要求将摄影机当作夏子时,他才会一反常态,不顾自己最在意的体面外表和他人的在场,爆发出对夏子的恶意。

但摄影机并没有化身为夏子,摄影机投射的也不是夏子的视线。西川美和在小说里写到,幸夫站在摄影机面前时,“漆黑的镜头里映出我(他)的影子”,幸夫看到的是自己扭曲的模样,而不是夏子的双眼。不必接受夏子的质疑的幸夫,第一次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把一切不堪归罪于夏子,发泄他被剥夺爱的愤怒和怨恨。

...

假象的第二条裂痕随着优子的出现而产生,她使幸夫感到自己在阳一家庭中的角色有被取代的危险。优子经历过丧亲的痛苦,为人真诚,能与阳一分享相同的感受,她的第一次出场就在无意间提醒幸夫,正在向阳一说教的自己是多么虚伪。优子与阳一的服装在颜色上的一致呼应了这一点,他们的衣服总是带有黄、橘、红色,与幸夫的冷色调服装形成了对比。

...

假象的彻底破碎起于优子提议让自己的父母帮忙照顾小灯,这使幸夫不再有理由留在这个家庭。如果说幸夫发现夏子不再爱自己之后,仍能躲在阳一的家庭里,那么被优子取代的危险便将幸夫驱逐出这一庇护所,由此阻绝了他继续逃避的全部可能。

讽刺的是,正是由于幸夫说他第二年没有时间照顾真平和小灯,利用阳一的慌张满足自己隐秘的虚荣心,优子才会提出让幸夫感到地位被威胁的建议。如回旋镖一般,最终击溃假象的是幸夫自己的虚伪。

人生即他人,他人非自我

幸夫无处可逃后,等待他的是家里的一地鸡毛。但正视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开端。幸夫开始打扫卫生,收拾衣物,甚至将他在影片开头让夏子关掉的综艺节目当作做饭时的背景音,幸夫逐渐鼓起勇气,背负起夏子以及夏子的死在他生命中应有的重量。

也正是学会正视自己的幸夫——而非从前那个伪善的幸夫——才能够告诫他人,不要轻视那些重视自己的人。在这番话里,幸夫终于从修饰与抒情中剥脱出来,把让自己感到痛苦的切身感悟传递给真平。借此,幸夫承认、接纳了自己卑劣的一面,并真正完成了救赎自己的任务。

因此,幸夫在影片快结束时在笔记本上写下的“人生即他人”,其含义并不是让人们活在为他人付出而自我感动的假象里,甚至为了他人而全然抛弃自我,而是先养育出一个勇敢和真实的自己,再凭借这样的自我,在与他人的往来中,生发出爱的连结。

...

影片结尾,幸夫将夏子和阳一一家四口的合照放在家中显眼的位置。这张合照里没有幸夫,照片里五个人的快乐也只能提醒幸夫,夏子在世时自己是多么冷酷。但它对于夏子和幸夫而言,都意味着真实的过去。

在此,夏子的视线实现了它对于幸夫的转变的最后一次见证。在夏子的注视下,幸夫将夏子为他理发的剪刀收进箱子,他不再需要用被夏子永远爱着的假象欺骗自己。在再度明亮整洁的屋子里,幸夫重建起独自一人的生活,打算背负着过去,踏上正视自己、看见他人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