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小说家》不是一部爆米花电影。从电影本身来看,它的价值肯定超过同期上映大卖五十四亿的《李焕英》。

这部电影改编自双雪涛的短篇小说《刺杀小说家》的电影,可以说,相当真实还原了小说,抓住了小说原本的韵味。

双雪涛是近十年来中国文坛最出色的作家之一。他早期的小说大都在描写东北,东北不仅仅是他的生活所在地,也是其创作之根基。他在一次采访中坦诚到:“之前除了大学出去4年之外,基本上都在东北生活、工作。所以天生就决定了我写东西大部分都与东北相关,这是一个无法选择的命运,我是一个被选择,被推到一个素材充满东北意味的写作者的角色中来的。”但是,到《飞行家》的时候,他已经有意识地去避开确切时空的书写,所以我们如今已经看不到像《平原上的摩西》那种有浓郁东北特色的小说了。《刺杀小说家》便是《飞行家》集子中的一个短篇。

小说和电影中最有意思的一个设定是小说家的笔可以决定现实中某个人物的命运。这一设定是小说的最根本动力,也是电影的最根本动力之一。但其实作家与其笔下人物命运相互勾连这种设定并不是双雪涛原创,2006年马克·福斯特的电影《奇幻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便讲述了一个类似的设定:哈罗德是个生活枯燥的国税局审计员,每天过着单调而规律的生活,甚至能计算好刷牙刷几下,出门到单位走几步,而他耳边常有一个对他生活了如指掌的女人的声音。一次偶然的机会,哈罗德发现那个女人的声音属于作家作家凯伦·埃菲尔,而凯伦·埃菲尔是个悲观主义作家,她从不让自己小说主人公逃脱死亡的命运,哈罗德正是她最新小说的主人公。一个将要被写死的角色找到了将要写死自己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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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小说家》这种设定与《奇幻人生》中的设定一样,是不需要观众用理性去推敲的,否则整部电影将坍塌在情节碎片里。这种设定在作品结构上非常巧妙,它使得作品天然存在一虚一实的两个叙事层面(其实都是虚的),即存在一个关于故事的层面,和一个关于写故事的层面,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元小说结构。但《刺杀小说家》要比《奇幻人生》中的设计更加巧妙,这与双雪涛笔下丰富的隐喻体系相关联。电影几乎完整地保留了这种隐喻体系,甚至还对其加以改造丰富。假如将小说所有情节糅合,抽出创作最初的框架,大致可以得到一个买凶杀人,刺杀者反水,与受害者一同将施害者拉下马的故事。但是这个核心故事二十年两代人的纠葛被比较高明的文学技巧分散、隐藏在了一实一虚的两个世界里,隐晦而富有寓言性。这个才是制作方买下双雪涛这部短篇小说电影版权的真正原因,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具备了商业与艺术的双重属性,非常富有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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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一虚一实两个世界是互为对称的,也是互补的。现实世界中有合二为一的两条故事线:关宁要找被拐女儿;李沐要杀小说家路空文;虚构世界中也有两条故事线:赤发鬼和久空两兄弟弑君自立,功成之后,兄弟反目,久空被赤发鬼杀害;久空之子少年空文要弑神。这种多线穿插的叙事不禁让人为导演捏一把汗,但随后看到宁浩监制便放下心来,毕竟他是玩多线的高手。很多观众吐槽现实世界中李沐杀害路空文父亲的动机没有讲清楚,这影响了观影体验。但如果观众理解电影中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其实是在讲同一件事,只是侧重点不同,那就不会发出以上质疑了。就人物来看,现实中的李沐对应的是玄幻世界中的赤发上神(电影开头李沐具有煽动性的演讲和后来民众朝拜赤发上神的场景也是对称的,赤发鬼后背上的火焰状标识也与阿拉丁公司的Logo相似)。现实中路空文父亲,对应的是虚构世界中的久空,路空文便是虚构世界中的少年空文,小橙子对应的是现实中关宁的女儿小橙子。所以很多难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完整线索的事情,在虚幻世界中可以明了。我们将两个世界糅为一体得出的故事大致如下:李沐与路空文父亲合伙开公司,后李沐因矛盾将其谋害,路空文决意为父报仇,被李沐察觉,遂买凶杀人,找到女儿被拐有特殊技能的关宁出手。关宁在与路空文接触过程中发现事情不对,帮助路空文一起扳倒了互联网公司大神李沐。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看到虚构世界中的很多有意思的隐喻。

首先,小说能改变现实么?

这是小说里的一个疑问。如果具体到这部电影的话,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这部小说里的小说它不是小说:写小说也是一个隐喻。只要弄明白了写小说是一个隐喻,这个“小说”就可以改变现实。

小说家名为路空文,这是否可以将其所写理解为一纸空文?我觉得是可以的。这在暗示写小说不是写小说。他大学毕业之后意志消沉(电影中将其归结为迷上写小说,过上了啃老的生活),但从上边我们推导出来的情节可以看出,他大概了得知了父亲之死的真相,要搜集证据为父报仇,所谓写小说是收集证据的隐喻。在双雪涛的小说里,这个暗示更明显:“他之所以一篇东西都不能发表,其中也有老伯暗中关照的原因。寄到各个地方的稿子,因为老伯事先打过了招呼,全都给原封不动地退回了,而且大多写了负责任的退稿信,提醒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写小说的人才,只是题材不对,很难出头,换个方向,也许会震惊文坛。”老伯为什么要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特别关照呢?因为这是关于他的举报材料!他在电影里说:“只要写下去,我活着就有意义了。”可以引申为:“只要我继续找下去,坚持下去,为父报仇人生就会有意义。”这样一来,关宁帮助路空文续写小说也有了一个更符合常理的解释:他在路空文基础上继续搜集证据。这里还有另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隐喻,就是那个四百年的怪物,他是个杀手,附着在空文身上,吸食他的血。

那为什么他的形态是一个眼睛?

这在暗示他原是杀人凶手,也是谋杀路空文父亲凶案的目击证人。证据加上目击证人才能构成最有杀伤力的证据链,最终击溃幕后黑手。而正是这只眼睛在最后关头砍掉了赤发鬼的双手,即砍掉左膀右臂之意。这里看似是特效打斗,其实更像是法庭辩证诉讼来回的过招的隐喻,精彩纷呈。赤发鬼头上那柄有着久空名字的剑也是个象征,拔剑即可杀死赤发鬼预示着这是击溃他的最主要证据。

但电影中的现实与小说世界又不完全是对应的,这主要体现在小橘子这条线索上。关宁原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因为女儿的失踪,这个家庭分崩离析,六年来关宁离了婚,丢了工作一心只为找女儿。但现实世界中关宁的女儿已经被意外闷死了。而在小说世界里,小橘子还活着,这一线索也为电影中那个“小说能否改变现实”的疑问提供了另一个肯定的答案。后一部分的小说是关宁续写的: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搜集证据完成弑神,为女儿伸张正义(从虚构世界来看,小橙子的被拐卖似乎和李沐资本原始积累有勾连);也可以将其理解成为关宁在小说里,在艺术里延续着女儿的生命。艺术,是可以比我们肉体活得更长久的。这个世界上不乏相信艺术改变生活,相信创作是人生唯一意义的人,双雪涛是,路阳或许也是。

相对于双雪涛的小说而言,电影在现实这个世界里加上了很多东西。在双雪涛小说里那个世界是非常隐晦的。作为一个商业片,制作方只能将现实世界的故事写实。尽管从评论来看,对于这种讨好,许多观众并不买账,看不懂的依然看不懂,他们更喜欢一个故事讲到尾不用过脑的电影。这部电影里最大的改写是:双雪涛的小说里的老伯变成了互联网巨擘李沐,如此一来“刺杀小说家”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隐喻。一种艺术界苦互联网资本久矣的感觉呼之欲出。近年来大互联网公司所谓的“大文娱战略”,意图打造“生态闭环”,以苛刻合同抢夺、压榨创作者版权(参考阅文),用所谓大数据指导文艺创作,导致同质化作品泛滥,几乎可以说是在“刺杀小说家”。资本是逐利的,它并没有任何艺术家的责任感。当代表着反抗、斗争、戏谑的摇滚、说唱、脱口秀被它从地下挖出来那一刻,艺术就已经为资本招安,失去原本的战斗力,跪着挣钱了,这难道不是在“谋杀艺术家么”?

当然,我提供的也只是一种阐释而已。

但我相信,可进行多维阐释的电影才更具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