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度百感交集,千头万绪都是闲言碎语,厘不清,讲不明。死亡几乎是每个人的归宿,周遭人陆续的往生极乐,大概也伴随着我们的一生。
想起了很多过往。我在姥姥家长大,几年前姥姥去世时,我心里构筑起了很长很硬的墙,一直有种“姥姥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就能见到她”的假想,她会唠唠叨叨,腿脚也不好,会去集市上买个大肘子,会说她的外甥是吃了就走的白眼狼。大概过了一个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悲伤突然破墙而出,眼泪再也绷不住,扑到床褥上来。
天隔一方,难见面
死者下地狱,法师破地狱。
人生这趟旅程,到站就要「下车」。下车便是阴曹地府、十殿阎罗,喃呒师傅以神光法力帮助这位「乘客」破彼岸之幽暗,放下执迷,不再受地狱之苦。
亲友离世,是生者要破的地狱。
整个故事里,绝大多数逝者家属都放「乘客」下了车。唯独那个母亲舍不得她的孩子,她没有破掉她的地狱,一生都要活在痛苦里,人们叫她「颠婆」。
门是时空的壁垒,也是心灵的通道
影片里大量运用了“门”的意向,却在信息传达的时候保持了相当的克制。
女儿出场,是开门带道生回家,是道生的引路人。是为道生破地狱的人。
女儿为“女人污浊”跟父亲抗辩,摔门而出。是为女性破地狱的人。
女儿推着父亲的轮椅进门,门上划痕累累,旧迹斑斑,家里此刻只剩下这相依为命的两人。是为父亲破地狱的人。
女儿再次开门,是冲进浴室救父亲。
女儿再次开门,是父女和解以后,嗨·佬文默默离世,她也在片中第一次喊出了“老豆”。从此天隔一方。当嗨·佬文心里的门刚刚被女儿打开,却关上了生命的门。树欲静却风不止,狭小剧促的房间也旷然孤独了起来。
这世界对于她,无处不是地狱。但她从未停止过抗争,老与少、古与今、男与女、生与死,随着一句“老豆,跟住我”,都和击碎的瓦砾、飞扬的纸钱,焚身火海,浴火重生。
想要打破这世间的枷锁、道统的束缚、女性的困境,就得想文玥这样,以卫道与殉道的热忱,赤女的真心与决绝,飞蛾扑火。
像我这样的废物男人
儿子和门仅有一次同框,四五十岁的年纪,他要离家。嗨·佬文一直念唱的《客途秋恨》,成了儿子人到中年的真实写照,从此离乡背井,言语不通,“英文不识得,国文也不好”,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打拼,要从绝境里迸发出生机,哪怕是野火焚烧,哪怕是冰雪覆盖。对于离家,他是不舍得的,他在医院“通知”小妹,槽牙咬的死硬,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涌出来,他带走了全家福的照片,换上从未穿过的运动衫,看着几乎是经历了他整个人生的房子,从此便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几回眷恋难分舍,情牵古道家离散。
逃离一个地狱,迈入新的地狱。
儿子郭志斌,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普通的比普通人还要普通的普通人。学业无成,事业无成,有个家庭,不和也不兴。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孝到少年弃学,子承父业做喃呒师傅,顺到不合心意,却也几十年坚持了下来。孝是心意,顺是行为。父母子女这种关系,最难舍难离,这里面多的是以为爱名的绑架,爱是铠甲,也是枷锁,是挥向外人的刀,也是扎往自己的刺。
儿子郭志斌对父亲的屈从与反抗,对妻子的恐惧和反抗,对小妹的爱和恨,对自己儿子的期待与责任,对自己生活的不满和无奈,对周遭环境的不适与辛酸,都在演员朱栢康眼睛里得到了充分的表达,悔恨、牵挂、不舍得却又咬牙切齿的坚定,这个懦弱的废物、脆弱的草包、父亲病榻前的逃兵、人生的失败者,让人疼到骨头里。对周遭环境的无所适从,莽撞的像无头苍蝇,有心投机却处处碰壁,不就是我这样的,废物男人?
“我恨我自己冇用!”边个只係名字叫嗨、佬,我呢辈子连偏门都捞唔到,我才真嘅嗨、佬。
即便是抛弃了父亲,背离了孝与顺,郭志斌的行为亦然能够得到我相当程度的谅解,生而为人的困窘,东亚男性的处境,以至于他并不可憎,更多是可怜。面对小妹说他欺师灭祖的指责,将火头转向阿嫂的时候,他担起责任,讲明是自己为阿仔考虑。移民澳洲,也是维护自己的家。最动人的,是在葬礼上的一句“还记得怎么做吗?阿哥带你。”一个父亲、一个兄长、一个男人,他正站立起来。
演的真好,“顶你个肺。”
愤怒的魏道生,究竟是卫道士,还是为道生
魏道生,一个真正意义上非常好相处的人,性格Nice的像个天使,叫他Hello生也不过分,从他成熟、世故的处世方式上看,已经很难判断他是性格使然,还是婚庆行业多年的工作习惯。面对各种刁难与问候,他都能给出微笑面对。以他的好性格,片子里出现了两次愤怒,乃至要去抗争的愤怒。一次是向嗨·佬文袒露心扉,阐释出“活人也要破地狱”这一主旨。为剧情破关、两人破冰、叙事破局提供了很好的支撑点。第二次,就是和所有喃呒师傅的舌战,外行人与行内人的战争,过去与现代的战争,女人与男人的战争,子孙与祖先的战争,新与旧的战争,道统的战争,礼法的战争。为他自己,魏道生,为文玥,为嗨·佬文。这里是有开辟“新和联胜”的勇气和魄力的,是要颠覆的,把女性喃呒师傅郭文玥推出来做话事人的,敢为天下先的决绝妙笔。德高望重的前辈明叔拍一拍道生肩膀,给了道生和观众有力的回应,意味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反叛,得到了行内人的认可与尊重。
重拳出击的全哥所尊重的,是继承法统的权;离经叛道的道生维系的,是活在人间的人。
在表演层面,黄子华呈现了一种很跳跃的表达,拥有个人光环的他过于耀眼,似乎是游离在“这一家人”之外的,这种错位感给了我很好很奇妙的感受,他能够很好的带我进入这个故事里,成为眼睛、耳朵和嘴替,耐心的倾听、真诚的疏导、善解人意的去和嗨·佬文的一家沟通。实际上,他给到这一家人的对话,很多是作为“局外人”的我,正想要和这三父女沟通的。
Hello文,扭曲的东亚父亲
家庭经济的支柱,宗法纪律的执行者,他们往往期待获得其他家庭成员的尊重和爱戴,但又在情感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捍卫他的权威性。他同时有铁链、皮鞭和饭碗。强调服从,傲慢又强硬。向往英雄式的高大伟岸,一生要强,却总是处理不好身边的人际关系,甚至被人叫“嗨·佬”。
藤椅、桃酥,通过洗头来打破父女僵局,许冠文给出了一个不善言辞、却也细腻敏感的老顽固。两封遗书,当然不能实现对女儿文玥真正意义上的救赎。一个巴掌抽在脸上,几十年的鞭子抽在心里,他不敢反抗自己的父辈,也把父辈的威压转嫁到了自己的下一代里。在死后才能流露真情,是很多犟种的行为习惯,即便让对方短暂的释怀,可仍身处地狱。
一家人吃饭的戏,复生了我对于这种场景的原始恐惧,作为子女,无论和父母产生了怎样的冲突,饭菜摆好,围桌坐定,一句“吃饭!”,子女就只能乖乖服从,和着眼泪把饭吞进肚里,之后就是沉默,沉默着吃饭,沉默着服从。他们说向北,你就得向北,他们说要往东,你就要往东。
The Las Dance,婚礼是场show,葬礼也是场show,其实人生也只是一场show
我们一生都在表演,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扮演不同的人。有儿子、女儿、爸爸、妈妈,有丈夫、妻子,宝宝和Ta,有职业、出身、身份和身价。葬礼是最后一场表演。
不同在于,多少告别都是匆匆忙忙的。赶车、赶船、赶飞机、赶着去参加下一场表演。葬礼是一场公开的告别,掷地有声的郑重,只是主角的戏份很轻,不能讲也不能听。杀青以后,只能通过闪回的形式浮现一些记忆碎片,让轮回尘间的人挥之不能。
支撑我们的,也正是我们不断探寻的,那曲折多难、支离破碎的生活,这条荆棘路上全是道不尽、说不清的不堪,但它就是我们。我总是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也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想念起所有的过往。
几度徘徊,思往事,
笔落此间,多叹息。
活人也需要破地狱,活人也有好多地狱
“地狱”这个词,从这里引申出了更复杂的含义:人生的困境。无所谓对错,不牵扯是非,是实实在在的困境。我们常说“他人即地狱”,也是以此自慰。
父母子女,因血缘和情感,互相成为了彼此的地狱,爱也是枷锁,由此而生出了铁链和鞭挞,铁链锁住了长子,鞭子抽向了女儿。儿子的儿子又随父亲奔向未知的生活,在父母不一致的三观里,未免要踏入新的地狱,将来的生活,还未可知。
夫妻是地狱,片中展现了三对夫妻,第一对,志斌的家庭被信仰和儿子的未来困扰,像解不开的绳套,让他无法喘息。第二对,道生的家庭负债累累,知天命的年纪,让他不敢再面对新成员的加入,生存环境的压力更迫的他对“美好生活”丧失了斗志和勇气,对自己乃至香港未来的恐惧。第三对,嗨·佬文两夫妻,妻子离世多年,他深埋对妻子的爱,这份长期思念带来的孤独与苦闷,亦然是他的地狱,乃至油饼日日要吃、藤椅成为王座。
男人是女人的地狱。几乎涵盖了任何形式的男女关系,父亲之于女儿,祖宗之于女性后代,兄弟之于姊妹,丈夫之于妻子,炮友之于女性,嫖客之于妓女,女性之于女性。以至于过去对于现在,也是一种地狱——祖宗之法不可违。礼法教义文化,就是一整套地狱,比十殿阎罗犹有过之。
这背后牵扯出的,是关于话语权的争夺,是由祭祀——这一父权社会最高礼法,带来的关于所有权和继承权的讨论。女性长期作为男性的附属品,不参与资源再分配,无法继承家业,无法传承道统,是男人的绝对所有品这一政治身份。
文本之外,埋藏在生而为人的困窘之下的,那些艰辛悲苦的人性,才是整个电影乃至整个人世间,可谓无处不在、人人在破的地狱。
破地狱
环境不是一日铸就,也并非无法改变。破地狱有几多难?
如果我能,或者你能,或者有人能,哪怕,让这大大的世界发生一点小小的向好的改变,那么这就成为了我愿意期待将来的理由,万事万物可能于你。
谁人没试过犹豫,达到理想不太易,既然有信心,去破这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