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5.14

提起《LoveLetter》,好像顷刻间所有有关青春、暗恋、爱的美好词汇都会一股脑涌进心间。那么提起《Undo》呢,是病态扭曲又畸形吗?《情书》之前有《爱的捆绑》,《烟花》以后有《梦旅人》,《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同《花与爱丽丝》好像也能作为彼此的参照存在。残忍,动人,并不冲突。岩井俊二的创作年序旨在告诉人们,是的,我可以把一切都拍得很美,但苍井优能在fish in the pool里翩翩起舞也同样能从信号塔上一跃而下。

青春又或者讲少女感,始终是岩井俊二电影中无法避开的元素。我给朋友圈里《四月物语》的电影截图点赞,也恶趣味般给同个人对男性凝视的抨击点赞。要我说普天之下最懂男凝的,岩井俊二必是其中之一。可不是只胸腿屁股叫男凝的,男性凝视的核心在于物化女性。岩井俊二女演员们的脸,那些精致但略带忧伤的脸啊,是热卖的少女写真中的脸,是《玩偶之家》里妮拉的脸,是艺术品般的脸,它们被供奉被欣赏,成为美的载体。当藤井树站在雪地里看着借书卡反面那动人的素描时,她该如何再存活下去?她的青春与生命从此被记忆那端的另一个藤井树占有,恒久地囚禁,物化成这浪漫的肖像。旁人的叙述里,她不再是主角,她成为了另一个藤井树深情的烘托者,或许还将成为秋叶茂的妻子。岩井俊二用柔光用钢琴搭建起一个绝美的场景,然后把镜头对准那些经由他控制而变得栩栩如生的少女玩具。《梦旅人》中的coco是被摧残的哥特玩偶,《烟花》中的奈砂是暂时还未被原生家庭摔碎的瓷娃娃,《四月物语》中永远被动很难选择拒绝的松隆子是个随处可见不知来源的三无良品。但美,永远是美,它是一种无法被剥夺的属性。所以当我们抛开道德层面的审判,我们可以讲岩井俊二的凝视是一种高级的男性凝视,因为他发掘(榨取更合适)出了女性的美,哪怕此时女性已然沦为美的附庸也不重要。

这样看,如果早些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在名为《日本传统男性凝视如何剥削女性》的文章中引用岩井俊二作例子,毕竟同是物化女性,岩井俊二的白幼瘦青春片和AV并无不同。但《花与爱丽丝》以后,再激进的女性主义者也无法把拳头砸到岩井俊二身上。

来看看《花与爱丽丝》最动人的镜头,苍井优的芭蕾独舞,一个海报拍摄的试镜。出场的第一位女生被要求报出身高,第二位女生被要求撩起留海,第三位女生开始在地板上展示蝶泳的泳姿只因摄影师没听清误以为她说的蝶泳是某种舞蹈。都只一眼时间,摄影师便抽着烟否决了三个人选。随后,爱丽丝登场。摄影师看着简历,问爱丽丝,你练过芭蕾?爱丽丝回答,是。摄影师问能跳吗?爱丽丝回答能。摄影师说,那跳来看看。爱丽丝一边比划着一边念叨着,就是这些动作,还有,类似这样的……摄影师说,可以了,没问题没问题,谢谢你。爱丽丝脱下鞋子,问,那个,我可以认真地跳一次吗?她借来纸杯与胶带当舞鞋,踮起脚开始舞蹈。中途,摄影师站起来说,你下面再穿点什么吧。爱丽丝讲,没事,我不会丢掉什么。配乐响起,镜头不断在爱丽丝、摄影师、出门接电话的女助理还有认为她注定失败的女艺人间切换。

这个场景里秀泽隆夫毋庸置疑扮演着绝对的男性强权,他的职业更是男性凝视最具体的象征,他用最粗暴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位前来试镜的女生,轻松划定女性的结局。与此同时广末凉子扮演的女助理还有旁观的双胞胎女艺人也承载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如果把双胞胎女艺人看作附和男性凝视的雌竞参与者,那么女助理便是父权霸凌的纵容者与帮凶。在这样一个要素过多的场景中,爱丽丝起舞了。没有人曾告诉她失败不可接受,亦没有人强迫她完成那局促的芭蕾,但她起舞了,她将她动人的生命外化成这原始却优雅的芭蕾。工作室里的人们镜头前的我们震撼到失声,却没意识到见证者的宿命早已被剥夺,因为无论此刻世界如何异变,爱丽丝都将在无人注视的雨中踮起脚尖把她的人生演绎。这一刻爱丽丝焕发出独属于她的生命力,令人吃惊的是这份女性生命力并不来自对抗的顽强,也不来自镜头的塑造,它诞生于爱丽丝那个时刻的舞蹈。没有天翻地覆,没有觉醒时刻,她人生的无限高光最后只换来了写真封面上笨拙的青春痘,她还是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的小女孩。这才是伟大之处,好像一个惊世的美丽文明短暂出现,在与人类社会对视片刻震撼世界以后又飞快地离去,而爱丽丝就是那个美丽文明。

如此,岩井俊二镜头中的女性角色真正突破了导演控制,拥有了自己创造美或者成为美本身的能力。往后我们还会看到许多爱丽丝绽放魅力,但那时,岩井俊二已经开始聚焦更深邃的命题。